子语阁之神医青裳

1

吴郡贪墨赈灾粮款一案证据确凿,萧斐言将这事情前前后后,是是非非理顺得极为明白。因此今上下了诏谕嘉奖,赐下不少好东西,顺便将后续处理与贪墨案有关人等的事宜也交给了萧斐言。

这差事让萧斐言一夜之间成了临源城中争相巴结的对象,门前喧喧嚷嚷,自早至晚。

清绝之后,萧斐言暂时将影卫交在了我的手里。我曾问过他原因,但他并不曾回答。

影卫组织是萧斐言一手建立起来的组织,里面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心腹,也都是可以为他而死的人。我敢肯定,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为萧斐言做事时留下的伤疤。

他们会听从萧斐言的命令,看在萧斐言的面子上恭称我一声首领,但我心中很清楚,他们并不能真正信服,甚至可能不屑更多些。

任务的内容会写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然后卷起放在一个竹筒之中交付在每个人手里。这是影卫组织的惯例,没有人追问过为何如此,只是一代一代地沿袭下来。

这一日,我将最后一个任务写好放入竹筒中时,抬眼便看萧斐言一个人走进来,自顾自地坐在书案旁侧的椅子上,一只手撑在扶手上看着我不语。

我连忙站起来,余光瞥见日影之时,心中早已经存了疑惑。按理说,这个时辰他应该还在吏部忙着处理贪墨案官员的事情,如何有闲暇回来?

“沐不言说你这几日格外操劳。”他开口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微的叹息意味,“青裳,你身上还带着病,每日只睡不足三个时辰如何受得住?前些日子刚有些好转,现在脸色又差了很多。”

“既然公子将影卫组织交在青裳手上,青裳自然要鞠躬尽瘁才是。”

他向我伸出手,示意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他的手轻轻地覆在我的手背上,微笑道:“让你如此劳累,并非我的本意。”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曾说自己已然是他的负担,我不希望连累他。这句话他显然是放在了心上,特地派下些差事给我做。他想让我知道,我除了能够作为一个影卫守着他之外,还可以用另外的方式帮他。

“毕竟青裳过去虽然名为影卫,实则并非组织中人。如今这首领的名号落在青裳头上,影卫众人是看着公子的脸面,不曾与青裳有过什么为难,但青裳终归是要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服众。”

“你是公子夫人,只这一点已经可以服众了。”

他清朗的笑声落在耳中,我面上一热,连忙别开头不去看他。想了想,问他:“公子这早晚时候,不是应该在吏部吗?为何偷闲回来了?”

“吏部的事情已经处理停当了。”

这就处理完了?我愣了一愣。

在萧斐言彻查贪墨案的时候,我曾帮他抄录过所有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的名字,若我没有记错,一共有二百七十多人牵扯其中。而且很多都是陈年旧事,一一查证起来并不容易,少说也要百十来天的时间方才能初见端倪,如今不过五十几日就结了案,这里怕是有什么玄机吧?

许是见我出神不语,萧斐言缓声道:“并没有全部治罪。”

“为何没有?他们草菅人命,无视大殷法度,难不成就这样轻轻放过了吗?”

“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有些人动不得,有些事也不能碰。”萧斐言低了目光无可奈何地回答。

我凝视了他许久,忽然觉得除了冷笑与无奈,甚至不知该如何回应。跟在他身侧的时间已经不短,又见过许多影卫组织中的消息,故而他眼下的处境我多少还是能够知道一些的。

眼下朝中七皇子与十七皇子两方夺嫡,朝中的大臣也都变成了赌徒,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以后的仕途来选择需要效忠的人。那些贪墨案之中的人有七皇子一派的,自然也有他萧斐言这一派的。

所以,萧斐言此时是牢牢捏住了那些人事关生死的把柄。这把柄既可以劝诱威逼那些支持七皇子的人重新选择支持者,也可以让已经效忠他的那些人不敢生丝毫的叛逆之心。

弃卒保车,就如同弃车保帅一样,不过是个用处大小和手中权力是否重要的问题罢了。至于他们草菅了多少人命,贪墨了多少银两,在这些利弊衡量之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青裳?怎么了?”

“公子的势力中这一次也折了不少的人吧?”

“既然是秉公处理,自然不能让人指摘什么,两方的人折损得差不多。”停了停,萧斐言又道:“十年前那件案子的人已经准备秋后问斩了。你放心。”

这一点我自然放心。曾经的那些经历,其实萧斐言比我更加在意,这种在意甚至能够让他不顾那些官场的利弊衡量做出决定。

“多谢公子。”

“谢倒是免了。只是,青裳,你心中似乎并不高兴。”我心中轻轻叹气,仍旧是被他看出了端倪,我在他面前越来越难以隐藏心绪了。

没错,即便十年前那些人都已经归案问斩,我心中仍是有结的。

官场之中这种尔虞我诈的争斗让人心中起了难以抵御的寒冷,这种算计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会顾得上感情和道义。我不希望萧斐言变成那样的人,虽然我对此也无能为力。

“可能告诉我是为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倾了头抬头与我对视着。双眸之中丝毫看不出阴暗与狠辣,他仍旧是我的公子,但或许终有一天这不过是他面对我之时的假象。

“请公子恕青裳冒犯,青裳不想说。”

“既然如此,除开就此作罢,我似乎并没有其他的选择。好了,现在说些正经事给你听。”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放在我的手中,“着人将这上面有名字的全部除掉,一个不留。”

我狐疑地展开名单,从上到下匆匆看了一遍,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上面的人全部都是这一次牵涉了贪墨案的人,虽然只有一部分,但数量也大得惊人。

“前些日子,我与七哥碰了一碰,这上面的人皆是有人请托我二人要保住的。”

“公子与七皇子?”两人现下为了那储君的位置斗得正是激烈,谁能想到竟会因为这件事情互通消息?

“自家兄弟斗一斗就算了,这般牵扯了大殷根基的事情,轻轻放过了,日后对谁都没有好处。”

“所以,公子是要让影卫组织除掉他们?”

“伤口若是已经出现了腐肉,就应当趁早割掉。否则,伤势只会越来越恶化,永远都不会痊愈。你说呢?”

我看着他微笑,忽然连心情都变得轻松起来,仿佛久不曾照见阳光后一下子看到了春暖花开。

2

除掉这些人,影卫组织当真是用了不少的时间和人力。

为了让他们用最少的时间最小的气力,确保万无一失地清理掉名单上的人,我私下研制了几种见血封喉的毒交给那些影卫。几趟任务走下来,那些影卫对我的态度也和善了不少。

那些日子里,不管是临源还是其他各处,接二连三的有官员离奇死在自己的府邸中。消息从四面八方传来,汇在临源之中时,我与萧斐言正在一处酒楼的雅间之中等人。

“出门身旁带着一位姑娘,这事情若是让凌姑娘知道了,怕是你要费一番口舌了。”

话音未落,门口的人已经自己打了帘子进来。他面容与萧斐言有几分仿佛,玉冠束发,穿着一身绛紫色的长袍,锦带束腰,手中捧着一只金色掐丝镶八宝的暖炉,外面罩着黑色大氅。

便是不知他来历,只这一身也看得出他定然出身不凡。况且我心中已经知道他是何人。

“不见人,先闻声。这大冷的天,你还真是不怕冻着舌头啊。”萧斐言早已经笑起来,一面斟了早已温上的酒放在桌子对面。

七皇子萧斐岚且不忙坐下,站在门口目光朝着站在萧斐言背后的我看了过来。

那一日之前刚落过雪,为了方便随他出门,我特地着了男装。七皇子人未到时便就知道站在萧斐言身旁的我是个女子,已然让我大吃一惊。此时又毫不避讳地打量,更是让我防备之心大起。

半晌,萧斐岚忽然笑起来,“十七,我竟不知是何时的事情。”

“这天下间你不知的事情还有很多,且坐下喝酒。”

萧斐岚似笑非笑地解了大氅,放下手炉坐在萧斐言的对面。我揣度着两个人似乎是要密谈些什么,于是便要告辞出去。

方才对七皇子抱拳躬身,只听他道:“今日出来匆忙,未曾带什么东西,这玉佩就送你作为见面礼吧。”

说着,七皇子从怀中取出一枚不及一掌大小的玉佩递了过来。

那东西看着便是贵重物件,且不说雕工如何,单只看材质,我相信这天下间找不出第二个。故而,我不敢擅自接过,偏了头去看萧斐言。

“既然是七哥给的,就收下吧。”萧斐言饮了一口酒,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只好接过,谢了七皇子之后便出去了。帘子落下的时候,隐约听见萧斐言的声音,“既然人你已经见到了……”

我不甚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但也仅仅是心中存了疑虑,并不敢继续偷听,后来也没有向萧斐言询问。

不敢偷听是因着影卫组织的规矩,因着我之于他到底还有一层属下的身份。而没有询问是因为没有机会,因为我闲来无事去找了莫娘,因为刚好听到了莫娘对沐不言发了很大的脾气。

“公子这决定若是让青裳知道了……公子他……可怜了青裳一片心思,果然天下男人皆是负心。”

“这也是没有办法,毕竟眼下的形势容不得公子拒绝。”

“你们可想过青裳是否愿意?”

“她愿意与否已然不重要,公子决定的事情,哪怕是影卫组织的首领也定然要听从。”

“你们这样做……你们这样做……青裳绝不会同意。”

“是……什么事情?”我挑了帘子走进去,有些无措地看着莫娘。

大约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在两个人意料之外,我能够清楚地从他们脸上看到惊慌的神色一闪而过。

那件萧斐言不希望我知道的事情是什么?是他的决定,那么他决定了什么?能够让莫娘反应如此之大,一定不是寻常的事情。可萧斐言又能对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呢?我实在想不出。

“青裳?你怎么在这里?”还是莫娘先从讶然中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拉住我的手问道。

“只是顺路过来看看。”我一面回答她的话,一面将目光转向早已经转开头不与我对视的沐不言。

“青裳?”

“你们方才的话我并非是故意听到,但既然我已经听到,就请两位不要隐瞒了。毕竟,早晚我都是会知道的。”

莫娘也看向沐不言,屋中寂静得能够听到外面簌簌落下的雪。过了很久,沐不言都没有回答我的话。或许,我不该问他。可我也自知绝没有勇气去问萧斐言什么。

后来,我很庆幸自己的没有勇气,因为我实在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接受从他口中说出那样的话。

“公子来年春日就会娶左仆射凌大人的孙女为妻。”

这是沐不言说的第一句话。我心中久已有了准备,虽然猛然之间听到时心中一股窒息涌上来,但还可以勉强控制自己,不至于失态,不至于癫狂得神志不清。可我希望自己当时是疯了,当时立刻歇斯底里,这样我就不用听到他的第二句话了。

“公子决定,将你送到七皇子府上……为妾。”

我当时的表情应该很吓人。后来莫娘对我说,那时我死死攥着她的手,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沐不言,无论怎么唤我都没有半分反应。

缓了很久之后,我问沐不言:“是蛰伏任务吗?”但沐不言说他也不清楚,这是公子的决定。

公子的决定……萧斐言的决定……

难怪他今日会带着我去见七皇子,难怪我无意之中会听到那样一句话,这算什么?下聘吗?不,怎么可能呢?其实只是验货吧?

那日的雪下了整整一夜,我坐在酒肆的窗前一夜未曾合眼。

清早,莫娘走过来坐在我对面道:“他派了人来问你的下落。”

“我该走了。”

“我跟你一起。”

3

咳嗽的顽疾最终在我来到子语阁的第二年被彻底治愈,代价是我将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上一任阁主听。

原本想着痊愈之后回临源去看一看他,但又歇了这份心思。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回去看着他娇妻在怀,儿女绕膝吗?倘若不幸被发现了呢?故人重逢还是作为被抓到的叛徒与他决斗?如此种种萦绕在心头,终究我还是不敢去临源看他一次。

阁主心有所属的那一年,将子语阁交在了我手中。

我与她相逢本是巧合,也算是缘分一场。她说过,她能救我,甚至能将医术传我让我救别人,可终究她救不了我的心,我自己也不能。

子语阁在江湖上薄有些名声,来求医的人算不上多,也绝对算不上少。有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消息,渐渐的也就能拼凑起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那一年春日他并没有娶那位凌姑娘,反而与七皇子联手将这位左仆射扳倒。贪墨之案凌阁老也有份,被他抓到了切实的把柄。故而凌家满门男丁充军流放,女子没入宫中。

他立下这天大的功劳,今上一来是为了奖赏,二来想必也是为了朝中制衡,将萧斐言和萧斐岚都封了诸侯王,昔日的十七皇子府也变成了王爷府。一时间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倒是一派温和景象。

只可惜这景象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他与七皇子萧斐岚明里暗中地又斗了起来,手腕从朝纲直伸到了江湖上去。当时恰逢玉陵夜家,家人亡故,七皇子想扶一个傀儡以便控制夜家,偏生被夜家已经出嫁的大小姐搅了局,只好作罢。

后来又曾听闻他请了自己曾经的好友出仕大殷,一时间得了不少的贤名。只是可惜,七皇子技高一筹,智谋如柳子墨在临源也是步步小心,如履薄冰,最终因着一宗宫闱秘辛被今上赐死。

断断续续的,总会有人将他的消息送到我耳畔,慢慢也就习惯了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有人说起这个当朝的十七王爷,也每一年都会有人提起,十七王爷没有正妃也没有侧室,一直都没有。

可是,他毕竟已经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人了。从决定离开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我们终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我远远地听着他的消息,模糊朦胧之中似若无意地听着别人缓缓道来他的过往。然而我再不可能参与,也再不可能亲眼见着这些事情发生。

从今后,将永远这样。他活在传闻之中,活在山高水长的另外一端。那么,我之于他呢?或许会变成一段谁都不能提起的记忆。不管是因为叛逃还是因为那段感情,他不提及,我也不会存在。

至少,我是这么打算的,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世上永远都有变数存在。就如很多年前,他的出现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一样,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我从前的所有打算恐怕最终都会崩溃。

他来请我救人,就如同那些来求医的人一样,在柳子墨纵马离开之后,他留下付医资,留下给我讲一个他的故事。

4

我坐在他对面,这熟悉的感觉几乎令人落泪。炉子上的茶还未滚,他也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会弯一弯嘴角,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本不想催促他,但外面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没有上灯的屋子里也变得昏暗。

“若是公子不想说,就请离开吧。”我淡声开口之后,便打算起身离开这间屋子。

从与他见面的第一刻开始,我的心上就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沉重,窒息,不堪重负。

“已经没有病人了。”他终于开口道。

“什么?”

“整个子语阁中只有你我二人,不如坐下来同我叙一叙旧。”

“素未相识,没有什么可叙的。”

“哦?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过去种种你已不在追究,向后你我仍旧可以从陌路到熟识?”

“不能。”停顿了一下,我又道:“公子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已经很多了,回去吧,毕竟朝中形式瞬息万变。”

我竟鬼使神差地说出了后面的话,就如同当年还在他的身边一样,轻声对他提着意见,站在他的角度上念着事情对他的影响。

习惯还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哪怕中间隔了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一旦触碰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就如同曾百遍千遍地温习过一般。

“青裳,同我说说话有什么妨碍呢?况且天色已晚,哪怕是个陌路人,主人也不该在这时候下逐客令吧?”

“既然是投宿,此时就该歇息了。毕竟明日还要赶路。”我仍执意要走。

不错,我想知道的事情确实有很多,但这屋子每多呆一刻钟,心都会乱上一分。我不知道自己的限度在哪里,但我知道,我应该趁着还能自制的时候离开。

“我没有想过那日你会就此离开,总念着以你的性子当回来与我对质,一问究竟。”他突然开口说起从前的事情,我已经走到门口的脚被这一句话拦在了门口,再迈不出下一步。

“娶凌姑娘的旨意是父皇下的,我当时只能接下,向后再谋划其他对策。”

他向来都是心思缜密的,也聪明得紧,知道如果将凌家连根拔起,今上不会强按着他娶一个罪臣的后裔,这婚事不必他开口自然不会再有人提起。

“你的身份七哥调查得一清二楚,你对我究竟多重要,七哥心中也知道。所以……”

“去做人质吗?确保你与七皇子联手是出于一片诚意。”我背对着他,两只手在身前交握在一起,手指死死扣着手指,几乎要将指骨从皮肉之中剥离开。

“茶已经滚了,可要过来喝杯茶?”身后,茶盏已经“嗒”的一声被放在茶几之上。

我在犹豫,因为他所说的事情毕竟曾是我心中的一个结。寻常时候不提及倒也没什么妨碍,可一旦被提起来,那么就会如同细针刺心一样,让人寝食难安。

萧斐言,这么多年过去,你对我仍旧是了如指掌。

“茶就不必了。既然公子执意想要付医资,那我却之不恭,就这样听着吧。”

“若只是因为娶凌姑娘的那一道圣旨,并不足以让我去寻七哥,与他联手。而且,我与七哥虽然为了争储君之位,这么多年来明争暗斗,但终归是兄弟。有些话,我说了他便会信。”

如此说来,不是去做人质。我心中更加疑惑,他这话中的意思,也绝无可能当年派我是为了去刺杀七皇子萧斐岚。

“还是过来陪我喝杯茶吧。自你离开之后,我许久没有与人这样在夜里安静地说话了。呵,还真是很怀念啊。”

这话听在耳中心里酸楚,我转过身来回到茶几前跪坐下,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

“清绝将你的身份告诉给了左仆射凌阁老。”

“他有本事能够取我性命?”

话出口,我已经意识到答案绝无例外应该是肯定的。连跟着萧斐言那么久的清绝,凌阁老都有办法让他背叛影卫组织,想要我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这也是我决心将凌家扳倒的真正原因。”

“只是因为凌阁老知晓了我的身份?”我疑惑地看着萧斐言。

屋中越发昏暗了,连坐在对面的人都已经有些模糊。我恍惚之中,似乎又开始在午夜之时陷入那曾无数次重复的梦里。

茶几之上徐徐飘来茶香,我端着茶盏细细品茶,对面坐着他,正在用温暖的目光看着我。他现在的目光也是如此的吗?或许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月盈则亏,号称临源第一世家的凌家至如今已经三代,早已经显露出颓势。所以将凌姑娘嫁给一位皇子或者日后的君王是最明智的选择,也是保住凌家最有效的办法。”

“眼下你与七皇子之间胜负未分,凌阁老这样做无异于赌徒行径。”

“不错,所以为了赢这场赌局,凌家会不择手段。”

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那赌注可以凌家百年基业。但我还是看不出,这与凌阁老知道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莫非是凌阁老知道了影卫的存在,并且以此来要挟萧斐言吗?

“仍旧不明白吗?”我听见他轻轻笑了一声,而后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了茶几上。

“不明白。若是凌阁老想要用根本不存在的影卫组织来要挟公子,在清绝背叛公子的时候就完全可以做到。又何来公子口中的缘由呢?”

“因为他很清楚,唯有以你的性命相要挟,我才会答应娶凌姑娘为妻。”

“以我的性命要挟?”我吃了一惊,甚至觉得脊背之上一阵凉气。原来,我的性命曾有人这般惦记过。以我当时的身手,若是凌阁老派了人来截杀,怕是毫无还手之力。

亦或者,这样的截杀已经发生过了?我凝视着对面昏暗之中那只剩下了模糊剪影的人。

他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我不可能时时防着他们,所以只好出此下策,想要将你送到七哥府上去避一避,待我除了凌家之后再将你接回来。却不曾想到,你竟如此决然,甚至没有回来问我一问。”

他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忽然意识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欠着他一个解释。

“青裳曾是公子的影卫。”

这是我唯一能够给他的回答。因为是影卫,所以知道一枚棋子总有一天会为了大局被舍弃。他筹划许久,与七皇子也争了很多年,不管如何看,当时的选择都合情合理。

“影卫之责,是与我形影不离。”

“青裳失责,再不是影卫。如果公子想要为影卫组织清理叛徒,青裳在子语阁恭候。”言罢,我起身意欲离开。

“你并没有失责。”

“哦?”我第二次停住脚步,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再回头。

我相信,当年的我即便知道真相,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离开。我不会容了自己嫁给别人,更不会容自己毁了他的谋划。如今知道这些,心中的结已然解了。今夜过去,我自是暮山子语阁的神医,他是大殷的十七王爷,我与他仍旧再无关联。

“你离开的这几年,大约每隔一段日子就能听到我的事情吧?”

我闻言豁然转身,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既然你不在我身边,那就只能我在你的身边了。如此,才是形影不离,不是吗?”从他的语气里我听到了十二分的温柔和得意,就好像他将这一辈子的柔情蜜意都化在了方才那两句话中,而后又重重地落在我心上。

“那些人,是你特地派来的?”

“那些确实都是江湖上的人,也确实都是原本就打算来你这里看伤。我只不过是略略用了些手段,让他们提提我的名字罢了。”

他说的手段大概也就只有“威逼利诱”四个字了。难怪我会偶尔觉得这样巧合,如今细细想来,才觉得出几分不对劲来。那些江湖上的人寻常时候哪里会关心朝廷里怎么样了?

“公子真是心思缜密。”

“只因为这事情关乎于你,我自然不能有半分差池。”

“那么这一次公子来子语阁亦是别有所图吧?”

他不曾言语,算是默认了我的话。

“话已经说到如此地步,就请公子如实告知吧。公子此来子语阁,除了给柳子墨解毒之外,还打算了什么?”

“自然是带你一起去我的封地。”

“公子被贬谪出了临源,若是想要东山再起,并不容易吧?”

“是要花些时间,费些功夫。”

“那就请公子专心此事便好,身旁有其他闲杂人容易分心。”我向前走了几步,一只脚踏出门槛时,又停住脚步。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与他这样说话了,心中蓦地生出一阵不舍来。想要转身去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可理智生生把脑中所有的想法都压制了下来。

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当年的事情日后仍旧会发生,而我的存在已经成为了干扰他多年筹谋的绊脚石。如今,他身后没了凌家,又被牵连在柳子墨的事情中,正是需要寻找新的支持者的时候,绝不可以在这时候让他因着我的缘故而棋差一招。

我害怕自己会让他满盘皆输,毕竟那是他多年的心血,不该就这样付之东流。

“公子早些歇了吧。”

“青裳……”

5

他最后唤我的那一声一直在我的脑中绕着,一遍又一遍,我甚至想得出他说这一句话时的表情。应当极是失望和伤心吧。

次日清早我并未见到他的身影,连被褥之上也早已经没有了他的温度。萧斐言是何时走的我并不知晓,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来过。

只是,自那日之后,我就失了他全部的消息。再没有人跟我提及这个叫做萧斐言的男人,也不再有人传说大殷的十七皇子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形影终究还是离散了。我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这个男人终于变成了我自己一个人的回忆,连说都无从说起的一个人的回忆。

我曾懊恼自己不能忘记他、忘记过去,现在却无比庆幸自己还记得那么多,还记得起他的温度和味道。这些对我而言,是他仅留给我的东西,余生我将千百遍地重复,直到盖棺。

若不是后来他派人送来一封信笺,我甚至会以为那一夜的话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都是因我太想念他才出现了幻觉。以为从离开之后他便不知我下落,不知我在某一处默默地拼凑他的生活。

信笺之上是他的字迹,挺拔遒劲。字不多,内容也简单得很,仍旧是为了救人。但措辞之中可以看出,若我稍迟片刻,恐怕两条人命从此就会烟消云散。

我连夜赶往武川的将军府,他信上说会在那里等我。

廿公主一箭险些要了秦繁若的性命时,我就站在萧斐言的身旁。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只有余光会偷偷地看他。

我与他就这样沉默着并肩而立,一同看着远处那一场圆满的好戏。别人的圆满让人嫉妒得发狂,尤其是此时身边站着注定不能相守的人。

不需问也知道,他心里应该与我一般难过,因为他已转身离开。我跟在他身后,与他一起出了将军府,沿着并无多少人的街道上缓步走着。

他忽然开口道:“我明日就会带着之莹回临源。”

“恭喜公子重获圣恩。”

“不打算与我一起回去吗?”

我没有回答他,只想着立刻用逃命的速度赶紧离开他身边。我怕我答应同他离开,就像从前我害怕有一日我成为他的负担,成为他的后顾之忧。

“也罢,我不强求你。”他仍旧笑着,虽然那笑意之中带了十足的苦涩,“朝中诸人对我忌惮之势渐成,怕是日后不能如现在这般与你一起说话了。”

这话落在我耳中,心里一阵酸楚。岂止是不能一同说话,他之于我日后怕是会音信全无。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日我是错听了他话中的意思。若当时知晓会发生什么,那日无论如何我都会应了他的请求,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

可惜人世间本就没有未卜先知这一说,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追悔莫及。

萧斐言死了,途中遇袭,为救公主萧之莹跌下了万丈深渊,连尸体都不曾找到。

第一个将这消息告诉我的,是沐不言。他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垂头站在我面前,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了这句话。

“公子死了,被刺客伏击坠落悬崖。”

尚未等我反应过来,耳边已经响起了自己凄厉的尖叫声:“我不信。”

“青裳,我当时就在公子身边,是我亲眼所见。”

“你在他身边?那他死了,你为何还活着?沐不言,影卫之责,是以自己的性命换他的命,你知不知道!”

我歇斯底里地冲着沐不言吼着,可是心里也清楚,沐不言必定是回救不及才会如此。他已然尽了全力,甚至在他来见我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没有痊愈的伤。

沐不言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我剧烈地喘息,大口大口地吸气。我必须这样做,否则就会被胸口那阵窒息要了性命。不,或者我该任由自己窒息,这样便可以去陪他,从此之后与他永远形影不离。

“原来,那一日他便已经猜到了会有今天。”

“青裳。”沐不言一把扶住我的手臂,“你心里难受,哭出来会好些。”

哭?是啊,哭出来心里应该会好些。可是,我的眼泪就好像流干了一样,连一滴都没有。

“沐不言,他……他在哪里?”

“应天岭。”

6

我到应天岭的时候,朝廷已经为萧斐言发过丧。因为跌落悬崖并未寻到尸体,故而只好将一副空棺椁装了他旧时衣衫入了陵。只是,这些皆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去他落下去的地方看看,跳下去同他死在一处。

那是一条险路,难怪身手奇绝如他,也在这里着了算计。我坐在悬崖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云雾缭绕的下面。从这里坠落下去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是辛苦经营一朝付诸东流吗?还是后悔不曾过另外一种生活呢?大概都不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些。

“那么,你可曾想到我呢?”

“若非是想着你,又何必演这一出戏呢?”

他的声音分明从身后传来,真切如在耳畔,我豁然回头之时,人已经落在他怀中。他的温度,他的味道,他特有的轻柔而不容置疑的力道。我确定这个人就是他,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萧斐言。

“你就不怕我是厉鬼?”

“怕。”可就算是厉鬼又如何?我信他不会伤我半分。

“你来的这样快,想必是沐不言给你报了丧?”他轻笑着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想不到连他也骗过了。”

“你……”

“心爱之人与锦绣江山,你既摆出这选择,就容不得我不选。只是,为了让一些人放心,我自然还是死了更好些。”

“想不到,我仍旧让你的辛苦经营毁于一旦。”

“起初只是我与七哥一场意气之争罢了。后来我二人便借着这夺嫡的借口除掉朝中那些蠹虫。如今,我算是功成身退了。”

“难道你不希望成为储君,最后万人之上成为一代明君?”

“我只是希望与你形影不离,只这般,此生足矣。”

我仰起头来看着他,一如从前,仿若初见。

是的,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