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语阁之夫人青裳

1

解决掉半路偷袭之人,天色已晚,我与萧斐言在一处破庙中栖身,不敢燃火,只好在黑夜之中肩并肩坐着。

“青裳,你对这次遇袭如何看?”他的声音就在耳畔,甚至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耳廓。

我的脸上隐隐做烧,微微定了定神回答道:“属下与公子出城之事甚为隐秘,然而仍旧在路上遇了袭击。唯两种可能,一乃是有心人早已安排下了,只等公子取此路去吴郡。

“去吴郡之路不止此一条,况且若论常理,皇子巡视灾情必定会车马仪仗随行。

“那便只有第二种可能。”我略微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第二种可能,是萧斐言的属下之中有人生了二心,将这件事情泄露了出去。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超过五个人,我亦在其中,不知他此番问话是否心中对我有了怀疑。

许是见我久不说话,萧斐言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的身上。

“青裳,你心中怀疑的人,是谁?”

我不言,只是顺从地靠在他的肩头。

那个人是谁根本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我心中知道,剩下的日子里,唯有我与他两个人,如此近距离的说话,这种时候真的不多了。

没有得到我的回答,他缓缓地道:“清绝,他果然还是走了这条路。”

“清绝?”我的声音听上去应该带了十二分的吃惊。

虽然我对这个人并不了解,甚至没有见过几次。但我知道,他是萧斐言一手培养起来的影卫,也是他身边诸多影卫的首领。除我之外的所有影卫都隶属于他管辖,可以说是萧斐言第一信任之人。

“你很吃惊。”

“公子从不会看错人。”

“那么,我是否也没有看错你?”

他的头垂下来,面颊贴着我的额头,温热的气息柔和地将我围困住。我永远没有勇气拒绝他的温柔,就像我一直都清楚,他的温柔不会只属于我自己。

“属下这一路有无数的机会杀死公子。”

比如他毫无设防的此时此刻,我的手就在他的腰间。只需要将手中的匕首往前送一点,他就会在死在我的怀中,从此只属于我一个人。可我宁愿那匕首杀死的人是我自己,也不愿他有丝毫的损伤。

“青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萧斐言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无奈的意味。

我知道,但我不该知道。

依着萧斐言的性子,若非笃定了我的心,他不会如此执着。我盼着他相信我对他唯有敬畏,然而可悲的是,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公子既然对清绝早有怀疑,为何还要将此次行踪透露给他?”

“你以为转移了话题,我便不会再追问?你一而再,再而三避开我的问话,甚至连莫娘也为你的理由三缄其口。青裳,我必须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公子是为了试探清绝,还是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呢?属下揣度应该是后者吧?毕竟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公子对自己属下都很用心。”

“但对你不一样。”他压低了声音怒气冲冲地在我耳边吼道。

我垂了头不敢出声,呜咽的声音就在唇边,一旦开口就会疯狂地四溢出来。泪水的温度明明是灼热的,却让我觉得到了刺骨的寒冷。

我想,那大概是因为绝望吧,他的询问总是会让我重温那无力的绝望。

隔了好一会儿,他揽着我的手渐渐松开,他起身走到破庙的门口,月光刚好能够落在他身上。

我躲在黑暗之中仰头凝视他的侧脸,他面色如月华一般清冷,天生的威严让人不敢靠近。这就是我与他的位置,不应该改变的,正确的位置。

“青裳。”

“公子?”他突然开口让我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抱拳垂头应声道。

“既然行踪已经暴露,我们换一条路走吧。”

“小路虽然难行,但更利于隐藏踪迹,属下记得从此处启程走小路,大约半日便可……”

“青裳。”

“是。”我连忙住了口,心中有些忐忑。

“你只听我的便是,其余不必操心。”

“青裳乃是公子的影卫,安排好这些是青裳的职责。”

“你只记得,影卫当与我形影不离,就够了。”

2

我在小镇的客栈之中不明所以地瞪着萧斐言。

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叠得整齐的衣衫,旁侧的梳妆台上也已经摆好了胭脂水粉,妆奁(lián)之中是上好的玉镯与步摇,铜镜之中映出萧斐言一袭墨黑色长袍。

“换上吧。”萧斐言指了指桌子上的衣服,“你一个姑娘家,束发黑衣太过扎眼。”

那衣衫是浅红色的直裾长裙,让人想起吴郡春时遍开的桃花。娘亲极是喜欢桃花,每年花朝节前后阖家踏青时,都会特地带着我一起去桃林看桃花。

这些记忆真的已太过久远,很多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唯有那漫山遍野盛开着的桃花,在脑海之中愈加清晰。

“我见你在山上练剑时,很喜欢那儿的桃花林,心里想着你大概会喜欢这颜色。”萧斐言走过来,手轻轻搭在那衣衫之上,“只是这偏僻小镇,难找到上好的料子,委屈你了。”

我木然转头看他,那笑意浅浅地挂在他的嘴边,却带着十二分的不容置疑。

最终还是换了衣服,薄施脂粉,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发呆。

萧斐言的手搭在我肩头,另一只手便要去拔我插在头上用来束发的木簪。他的手被我一把握住时,我自铜镜之中看到他惊讶的表情。

“不劳公子。”我连忙放开他的手,窘迫地低下头。

“你寻常时候皆是束发,这发髻之中藏了什么?”他两只手都搭在我肩上,俯下身来将头凑到我耳边。

我未回答他的话,抬手将发簪取下。长发披散在后背时,发髻之中的毒针便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他循声低头,略带狡黠的笑意僵住,盯着地上的毒针。我知道,他猜得出这毒针的用途。

“如此隐蔽,并非是武器。”

“嗯。”

“若是被生擒,你就会用这毒针了结自己的性命,是吗?”

我默认了他的问话。

我不知风无组织中的人是如何面对被生擒的境地的,但我心中只想着,万不能因为自己连累了他,而这是我能够想到的,不牵连到他的最好办法。

“师父就是这样教你的?”

“不,不是他教的,是我自己……”我连忙解释道。

那个我不能叫他师父的风无首领,是萧斐言的师父,萧斐言很是敬重他。然而说到底,两个人仍存着君臣的名分。

我不知道为何,但总觉得如果不解释,萧斐言定然会去找他的师父问责,大约因为我心中已然默认了他对我的心意吧。

“若你死了,便是违背了影卫当与我形影不离的原则。”萧斐言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在用力紧握,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仿佛用了很大的气力在控制着情绪。

可是,即便是违背了原则,我的死对他也应该是一件毫无影响的事情吧?影卫本就是不存在的,而且没有人能从死人的嘴里问出什么确认无疑的消息。

“罢了,梳洗好了之后随我出去。”他颓然放开手,转身出了屋子。

客栈外面早已经有车马候着,车中地方狭窄,我与他肩并着肩坐着。他闭目养神,手搭在膝头,看样子半句话也不愿同我说。

我也只好安静地坐着,像很久以前那样,举手投足都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准则。

可我回不去了,早在还没有遇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我们以后的结局。

“这位公子啊,咱这就走吧?”车帘之外,马车夫高声问道。

“走吧,沿途还请稳一些,我家内人身子弱,禁不起太大的颠簸。”

“好嘞!”

我闻言,脸上一下子烧起来,偷眼看他,却见他仍旧闭着眼睛,就好像方才的话半句也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

“不高兴我这么称呼?”他淡声开口问。

“不,不是。”我连忙低下头,小声嗫嚅(nièrú)。

“那便是高兴。”

“啊?”

“既然如此,这一路就这么称呼吧。”

“属下不敢僭越。”

“不过是一种掩饰身份的手段。”他语气平静地回答,“不必当真。”

是啊,不必当真,不过是逢场的一次做戏罢了,可偏偏一切都是那般真实。

夫君……夫君……

唯有那些时日,我低眉浅笑地如此唤着他,情深意切得好像我与他真的曾相约白首,此生不离。

3

吴郡故地,我以为会是我离开时的样子。

既然是遭了水灾,路上一定会遇上难民,城中也定然是饿殍遍地。若我没有记错,在吴郡衙门前的街上,每日中午会派发薄粥。那粥没有任何滋味,连米粒都寥寥无几。

但自进城一路乘马车走来,我自车中向外看时,发现吴郡一如往常,甚至比往常更加繁华。

沿途店铺尽数开张,而且生意兴隆,吆喝声不绝于耳,街道整洁,更是一个乞丐也不曾见到,更别说饿死的人的尸体。

此情景之中,若非已然知道吴郡遭了水患,我怎么也不会相信。

找了一处客栈安顿下来,萧斐言凭窗而立,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我斟了茶端给他,顺便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看着下面的街道。

他饮了一口茶,缓声道:“徐大人奏章之中曾提及,吴郡遭水患严重,即便是城中也已经遍地难民。吴郡太守贪墨赈灾粮款,难民无以为生,有的逃往别处,有的饿死在城中,吴郡几乎已经是一座荒城。”

可眼下这景象,显然与徐大人的描述相差甚远。

“今日且歇下,明日随我出去一趟。”

“是。”

“还有……”

他的话停顿了半晌没有下文,我心中疑惑,只好开口问:“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青裳,虽然你不曾执行过蛰伏任务,但也应当知晓这其中的一些规矩吧?”

蛰伏之意乃是隐藏自己的身份,混迹于人群之中,伺机而动。我确然没有执行过这种任务,但毕竟在风无组织中生活了很久,多少听过一些。

比如想要不露痕迹,第一便是要言行举止符合自己眼下的身份。

“公子是觉得属下露了什么破绽?”

他对我的反问应是极为满意,笑着点头回答我,“称呼。青裳,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我恍然明白,却不知怎么,鼻子有些酸楚的感觉漫上来。

眼下的身份,他是游山玩水的生意人,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所以,我不该以“公子”二字称呼他。

“我在等着你改口。”他的声音中带着很温柔的笑意。

我知该如何唤他,只是那两个字一直在口中徘徊,终于还是无法说出口。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竟真能够如此称呼他,亦是怕自己假戏真做沉溺了进去,日后再难放手。

等了许久,他长叹了一声,“罢了,我不强求你,只是切莫在人前露出马脚就是了。”

一连在街上转了两天,并不曾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然而这吴郡本身岂非就是不对的地方吗?

我和他坐在城门口一处茶楼里面,茶博士站在旁侧问我们喝什么茶。

“夫人你觉得呢?”

“全凭夫君意思。”我低眉浅笑回答。这几日萧斐言频频以此称呼同我说话,我倒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身份。

他说要这里最好的茶,不一时,茶就放在了我们面前的桌子上。

茶香在鼻子前转了一转,忽然心中一动,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正含笑看着我。

“夫人觉得这茶可还入得口吗?”

当然入得口,这可是上好的雨前茶,便是在临源的时候也唯有钟鸣鼎食之家方能享用得到。

只这一盏茶,大约就能买下这整个茶楼了。

一旦发现了破绽在何处,便就会处处于细微处留心。一路步行归来,少不得注意到那些买菜的民妇双手白皙柔软,当垆卖酒的伙计虎口有刀茧。

整个吴郡皆是为了萧斐言而搭建起来的城中之城,无人知晓这位十七皇子何日能到,故而这些人就日复一日地演下去,直到有一天十七皇子的车驾到来。

不知,这些人会不会与我一样,将这假象当作了真实呢?

4

然而,这些人太低估萧斐言了,甚至连我也低估了他。

分明他与我一样身处在这吴郡之中,而暗中他已经派遣了其他人前往吴郡其他地方查探,并且盗出了一些赈灾粮款去向的账目送了过来。

这些账目都做得天衣无缝,就算是送到临源审核也绝不会出一丝破绽。

账目送到的第二天,吴郡的太守就出现在我们住的客栈里。

种种寒暄之后,他留下几箱东西,说是些不成敬意的见面礼。箱子倒是不大,但每一个都精致得很,且不说里面东西如何,只外面的箱子就值临源城中半个府邸。

我忙着将那些账目收拾好,萧斐言闲来无事坐在那里看这些箱子里的东西。我偷眼看他脸色越来越阴沉,就仿佛是外面乌云压顶的天色,恐怕下一刻就会电闪雷鸣。

他将其他的箱子都退了回去,唯独留下一个不及手臂长的紫檀小匣子。那里面放着一只钗,是极为罕见的紫金颜色。

他说这钗要留下等日后回临源送人,我心中私自揣测,大概是要送给阁老家的那位凌姑娘。

讨了凌姑娘的欢心,自然容易与凌家结亲,到时萧斐言办了这件贪墨大案,又有凌阁老扶持,定然风光无两,在今上心中的分量自然也更重上几分。

我心中别扭,加之对行贿之事向来没半分好感,不由得冷笑道:“公子这岂非也是贪图贿赂?”

“称呼。”他将盒子放在袖中,抬眼看着我笑。

我垂头不再言语,自顾自整理那些账目。不料他走过来,一只手按在桌上账簿封面上。我几番用力都不曾抽出来,索性就放开手,转过头去瞪着他。

“在生气?”

“属下不敢。”

“那何以变了称呼?”

“此处唯公子与属下二人。”

“隔墙有耳。”

“属……嗯……知道了。”

不由自主,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袖子里。那里面装着他要送给凌姑娘的紫金钗,而且是特地从那些箱子之中挑选出来的,足见了他的认真。

我心里越发别扭,豁然转身走到小塌旁,翻身面朝着里面躺下,再不理他。

“明日我们去拜访张老大人,顺便去看看他们家门前的堤坝。”

他所说的这位老大人,我是知道的。

张家在吴郡可算得上世家,一门出过不少国家栋梁,而且如今健在的这位老大人乃是今上的太傅,极受今上的尊重,连吴郡的太守也要对他敬畏五分。

我不明白萧斐言此举的用意何在,或者,张家也与赈灾粮款贪墨之案有关?

萧斐言去张家府邸我不便跟着,就一个人在外面的不远处的茶棚里面等候。

随口与茶博士闲聊方才知道,民间传说当年修堤坝的时候,唯有张家那块地前面用的是上好的料,其他地方不过都是随便糊弄而已。是以决堤之时,张家的土地没遭多少灾。

他们家有钱有势,趁着水灾之时将屯粮高价货买,又以高利贷为由强抢民女贩卖他乡。

据说,吴郡每一户人家的家破人亡都有张家一份,而且这种事情他们家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做了。

我的手抖了一抖,热茶水溅在手背上,有些疼。

正当出神之时,萧斐言已经从张家出来。我连忙付了茶钱迎上去,他只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说话。

入夜时,他坐在我的榻边,问我:“你可知道为何我们没有见到难民?”

我摇头,感觉到他的手握住我放在身前的手,很用力,甚至让我觉得到疼痛。

“怎么了?”我坐起来,借着月光凝视着他。

“据回报,临源传出要派人来巡视之时,他们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所有来吴郡的难民,格杀勿论。”

他说到后面四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用力抓住我的手,仿佛一旦放开我就会消失在这茫茫夜色之中。

“夫君?”我反握住他的手,有些担心。他从不会毫无理由地泄露自己的情绪,我也从不会猜不出他为何心绪反常。

“还好那一年他们还没有恶毒到如此地步,否则……”他没说下去,一把将我拉入怀中,用力收紧手臂。

当年萧斐言也曾奉命巡视水灾,也正因如此才救下了被人货买的我。

所以,萧斐言,你这是在后怕吗?

5

又过了些时日,吴郡太守派人来请萧斐言一起去巡视堤坝情况。

既然身份已经暴露,我也没有继续掩饰下去的意义,索性就换回了影卫的黑衣装束,以侍卫的身份跟在萧斐言身侧。

水火无情之言向来不假,我虽经历过水灾,却不曾亲眼在堤坝之上看一眼。

大水过处,一切尽数被掩盖,无法逃离无法躲避。有时候,绝望就是这样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铺天盖地而来。

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

谁能想到,皇子巡视的地方竟会突然之间出现暴乱呢?大概除了幕后的人,谁都不会想到吧?

人与人相互推搡着,在那个狭小的堤坝之上,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有几十人跌落到水中。我与萧斐言同张家的人站在一起,张老大人拄着拐杖气得浑身哆嗦。

许是没有想到,那些人也想要了自己的性命吧?

我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整个身体突然朝着堤坝下面翻下去。电光火石之间,我匕首已然出鞘,意图插在石缝之中借力阻止下落之势。

“当心。”

萧斐言一把揽住我的腰身,亏了他阻拦,我才免遭落水厄运。堪堪站稳,转身就看见他袖中什么东西被甩落在水中。

是那个装着他打算送给凌姑娘的紫金簪的盒子,在茫茫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会儿工夫便漂了很长一段距离,卡在露在水面上的树枝中间。

暴乱平息得很快,原来萧斐言早已经有了准备,派沐不言带了一队人马在暗中等候。借了这一次的事情,将吴郡太守和张家一众人都关押了起来。

他这未卜先知的本事令我惊讶不已,甚至以为这一次的暴乱就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他们在忙着抓人的时候,我仍旧留在堤坝边,看着那卡在树枝中间的盒子。

我想将它取回来,萧斐言随身带着的东西自然是极为珍惜的,不管是打算送给谁,我都想将它取回来。

所以,我真的就这样做了。凭着自己的轻功,借着漂浮在水面上的杂物,直到了那棵树上,取了盒子放在怀中。

然而,我错得很彻底,洪水之迅猛甚至将我的命运冲得支离破碎,岂又能够让我这一次逞能之后顺利离开?

向后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隐约残存的印象唯有树枝断裂的声音,萧斐言那撕心裂肺的一声“青裳”,还有无穷无尽的,冰冷的,灌入我肺中的水。

剩下的都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与光亮的死寂。

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床上,萧斐言坐在我床边,满眼血丝密布,一只手攥着险些搭上我性命的盒子。

“青裳,你是不是疯了?”他见我醒过来,皱了眉头呵斥道。

我想说话,可开口便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肺中似要炸裂开一般,咳嗽不容我有片刻的喘息,连大脑都跟着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只知道,窒息的感觉在一瞬间将我团团围住,像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咽喉。

咳嗽稍稍平息之后,意识也渐渐清楚,我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的绝望裹挟。

“请公子,请公子放我离开吧。”

我伏在床沿之上,紧紧闭了眼睛。我在心里恨自己为何当时要在修习医术,为何要让我在此时就清清楚楚认识到,这咳嗽永不会好转。

影卫如影,无声无息,我再做不到了。

本以为离开已经是最坏的结局,却不曾想这一次吴郡之行,我甚至失去了日后偷偷回来看他一眼的能力。

“为什么要去拿那个盒子?”他用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扶着我坐起来靠在床头。

“属下……咳咳……属下职责所在。”

“你可想过你作为影卫,与我形影不离。若你落水而亡,我当不会独活。”他皱眉凝视着我。

因形影不离而不会独活?我吃惊地盯着他看,脑中不断回响着他的话。

原来,形影不离竟然是这样的意思吗?不只是影卫之责,更是他对我的承诺。哪怕生死,也不能将我与他分开?

“这簪子本就是为你挑的,也不枉你为它拼命一场。”

他打开盒子,将其中的紫金簪取出来插在我发髻之上,“本是想着了结这些事情,回了临源再送你。可现在,我等不及想要拴住你。”

我回答他的是剧烈的咳嗽,就好像要将整个肺都从嗓子眼咳出来一样。咳嗽的时候总会流眼泪,只是这一次泪水格外的多。

他还有事情要处理,看着我吃过药后就离开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握着他送的簪子想了很多。

既然已经失了作为影卫的能力,留在他身边几乎什么都做不了。况且,我很清楚,我不可能成为他的夫人,不可能当着天下人的面,唤十七皇子萧斐言一声“夫君”。

我心知他对我的情意,可我不能如此自私地让他因为这情,断送了这么多年来的谋划。

6

吴郡的事情了结得很快,回临源的路上,仍旧只有我和萧斐言两个人。他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那种小心的情绪让我觉得心疼。

这一路上,我一共试图离开了三次。

每一次都是在我以为成功的时候,发现他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呵斥我,只是走过来对我说:“明日还要赶路,快歇着吧。”

所以,后面的路程我便暂时歇了那份离开的心思,想着回临源再想办法。

咳嗽并没有继续加剧,但也没有任何减轻的迹象。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咳嗽在将我的身体慢慢拖垮。

而我也真的彻底成了他的负累,这一点,在我们再一次遇到袭击的时候,尤为明显。

对方有五个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他们的目标异常明确,都是冲着取萧斐言的性命来的。

我被他护在身后,看他一人对敌却无法帮他分担。

“杀了她。”

在听到这一声嘶吼时,我的匕首已经下意识出鞘,握在手中。勉强避过刀锋,胸腔中那熟悉的抽搐感再次袭来。我连忙后退几步,一面试图压住那一阵猛烈的咳嗽。

“小心。”

萧斐言出言提醒时,我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还能勉强听见利刃破空的声音。在那些刺客眼中,茫然不知移动的我应该是一个空门全部暴露的活靶子吧?

其实,这样死了也好,萧斐言不该一直分出精力来照看我的。毕竟我是他的影卫,现在既然已经无用,他最正确的做法就是舍弃。

只是,那时候我就应该知道,他对我做的事情没一样是能够算得上正确做法的。

他救了一个柔弱的小姑娘,他刻意让自己的属下远离血腥与暗杀,他对自己的影卫动了情生了爱,如今他用身体为一个无用的属下挡了一刀。

那五个人尽数死在他手中,他手臂上因为我而被割了一道算不上深也说不上浅的伤口。我咳嗽着,从腰间取出金疮药给他止血,用自己的衣服下摆给他包扎了伤口。

“我们走吧。”他抬步走在前面,我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大概走出两三步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看着我,“想说什么?”

“请公子放我离开。”

这是我唯一的请求,说过了很多遍的请求。每一次他都置之不理,而我每一次也都不再执着深究。

现在想想,大约前面那些次我根本没有认了真要立刻离开吧?我对他的贪恋总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可是,这一次不同。

我与他总会再次经历刺杀,这一次他为了我伤了胳膊,下一次就可能是胸口。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风险我也丝毫不敢冒。

“青裳。”他无力地唤着我的名字。

“公子,这样的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便是公子能与我同生共死,我亦不希望自己连累了公子。”

“若我不觉得这是负累呢?”

“公子之情,青裳心中感激,也请公子体谅青裳一片心意。身为影卫,一不能保护公子,二不能执行任务,青裳……”

“你一定要离开?”他向前走了两步,沉了声音问。

我低下目光看着他胳膊上的伤,狠了狠心道:“是。”

“你可知道,离开我的影卫组织,是什么样的代价?”

我自然不知道,虽然我名义上是他的影卫,可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去了解,他手中的影卫组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是死亡吗?”我试探着问道。

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道:“你随我回去便知道了。”

7

回到十七皇子府邸,不知是否是他有意要避开我,他整日里都忙得不见人影。

我已然不能做到悄无声息,自然不能再住在他的屋子里。于是,在回去的第三日便去了城外莫娘的酒肆住下。

有些时日不见,莫娘似乎有些憔悴,不知经历了什么,脸上虽然是在笑着,可眼中丝毫看不出笑意来。

而我又岂非是没有变化的?不停的咳嗽声充斥在我与她的闲话之间,她只是微微皱起柳眉,却并没有追问究竟是怎么了。

谁都有伤心的事情,又何必去揭开别人的伤疤,看着那伤口再次流血呢?

“莫娘,你可知道,公子手下的影卫组织中,若是有人想离开了,会付出什么代价?”

莫娘正在摇着团扇的手忽然停住,问我:“你真的打算离开吗?”

我没有回答她,或者说,回答她的是一阵压制不住的咳嗽声。

她叹了一口气,对我说道:“青裳,你无法离开的。”

“为什么?”

“公子的影卫组织承自风无,你在风无那么久,可曾听闻有谁逃离了风无组织吗?”

我凝神细细想了一想,确然没有亲眼见过有谁离开了。但我没有见过并不代表没有,那代价一定有人是能够付得出的。

“是什么样的代价?”

“生死决斗。”莫娘饮了一口酒,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和谁?”

“在风无之中,自然是与首领。在公子的影卫组织中,自然是……”

“和他?”

“不错,和他。两个人,唯有一个人倒下了,被杀死了,另外一个人才能够从决斗之中解脱出来,过去的是是非非才能够算是真正了结。”

莫娘摇着团扇,转了目光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所以,你该知道,这么多年,没人能够活着离开风无。他们是师徒,公子甚至青出于蓝。所以,你也该知道,没人能够活着离开影卫组织。”

“确切地说,求生的人无法离开。”

“青裳,你觉得公子可能杀了你吗?我看他倒是宁愿杀了他自己。”莫娘端起一杯酒来一口气饮下,轻声道,“你该回去了。”

我尚不及看向窗口,门口已经有人进来,是沐不言。他来转告我们,今晚当着所有影卫的面,萧斐言将会与清绝进行决斗。

沐不言的话说完,连杯酒都不曾喝,转身便离开了酒肆。

沐不言走出去没多远,我忽然想起萧斐言手臂上还带着伤,连忙起身追出去,想要问一问他的伤口怎么样了。毕竟清绝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这样的决斗一丝一毫都不能大意了。

可我没有追上沐不言,放在从前,我若尽全力当能够拦下他的。

我与莫娘夜里回了十七皇子府邸,她轻车熟路地带着我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这院落周围皆是茂密的树林,夜中看时,院子刚好被一圈阴影团团围住。

我同她在院落门口的地方捡了一处石阶坐下,面前的空地上用朱砂画出了一个圆圈。

“这便是决斗的地方,这周围的阴影之中不知藏着多少影卫。”莫娘低声对我说着,团扇轻摇带来习习凉风。

我凝视着对面的楼阁,门口站着萧斐言。

他穿着墨黑色的长袍,广袖已经被束起,目光刚好看向门口我们所在的地方。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唯见他眼中平静如古井,不起丝毫波澜。

清绝的罪行早已经在影卫之中以密信形式传达,并未多说其他,只写了背叛影卫组织而已。我想,这其中大概还有些什么不便说的隐情,只是萧斐言顾念着这许多年的情意,这才隐瞒了下来。

刀光剑影之中,所有人都屏息而观,只有我一个人在不停地低声咳着。我怕分了他的心,于是悄然起身退出了这院落,一个人坐在不远处后花园的湖边,看着月色下湖水波光粼粼。

“为何要先离开?”他出现在我身后时身上一暖,转了头才意识到,是他将自己的袍子披在了我身上。

我忙站起身回答:“属下怕扰了公子心神。”

他闻言,轻笑一声,“你也知道,我的心全系在你身上。”

我默然不答,又开始剧烈地咳起来。

他将手搭在我肩头,垂下头来很认真地盯着我。这时我才发现,他手中仍拿着方才决斗时用的剑。

“青裳,这便是离开影卫组织的代价,我的性命。你若觉得这代价你付得起,那就离开。”说着,他将手中的剑递在我的手里,向后退了两步凝视着我。

“或者,是我的性命。”我拿着剑的手在不停颤抖,那剑柄之上还带着他的温度,就如同这长袍之上带着的他的气息一样,将我牢牢地困在其中。

“青裳,你似乎忘了,你的性命可是我的。”他的笑带了几分狡黠,仿佛是算准了我会这样说一样。

“公子何必要留下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况且不只是无用,简直是负累,是公子日后可能落在他人手中的把柄和弱点。”

这几句话说完,我的气息已然不稳,胸口那窒息的感觉让我一瞬间觉得所有力气都被抽走,连手中的剑都一并跌落在了地上。

他忙上前一把扶住我的手臂,用手抚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声音带着十足的无可奈何。

“谁说你没有用处?陪着我,与我形影不离,这便是你最大的用处啊。”

“可青裳已然做不到无声无息。”

“无妨,日后就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

“青裳……不能。”

“我自己的夫人,为何不能?”

“你……”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这算是什么?真的选了那一条不该选择的路吗?萧斐言,你是不是疯了?

“或许还要再等一些时候,绝不会超过三年。”

这是他对我许下的诺言,我知道我该相信他,他这个人从来都不会背弃诺言。

可我希望他背弃,甚至希望他不曾许下过。唯有这样,他才不会更加辛苦,他的道路才不会更加艰难。

对不起,萧斐言,终究我还是要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