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语阁之影卫青裳

1

见到他那一年,我八岁。

小姑娘的这个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被爹娘捧在手心之中疼爱。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颇有一些家底。爹爹是读过书的商人,是以自小父亲就为我请了先生教我读书。

以后的日子是一眼便望得见头的。吴郡有几个高门大户,有的是富甲一方,有的则是朝中的大员告老还乡。也说不准他们的势力究竟有多大,只知道连郡中的守备都要让这些人几分。

寻常的商人那些人自然是看不上的,但我家不同。毕竟爹爹是读书人,曾有过功名在身,不过是没有去应征做官罢了。

所幸,亦可以说不幸,爹爹不曾将我许配他人,只是以女儿年纪尚小拖着那些踏破了门的求亲者。我遇到他的时候仍是待字闺中。

可也正因为不曾许人,那一年吴郡水患遭灾的时候,我家中被人洗劫一空,流离失所之中父母皆亡故,向后便只好跟着堂叔一家人逃难。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好逢堂叔的嫡子大病,一家人里唯有我还值几个钱,所以被堂叔卖给了人贩子,辗转被带到了别的郡里。

“这小姑娘,我要了。”

这是我见他第一眼时,他对我身边那人贩子说的。那时的他丰神俊朗,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骑在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手中的马鞭指着我。

成交的价格我不清楚,也不关心。毕竟,自从被卖给了人贩子开始,我就已经不存生念了。只是人贩子防得紧,无法得空罢了。一旦被人买走,对方戒备定然不会如此森严。

除开利益攸关的人贩子之外,谁能想到,一个不过八岁的弱女会有如此勇气能够自戕呢?我想,应该是没有人。

“把手给我。”他在马上弯腰把手伸向站在地上的我。

我抬起头看他。正午的光刺眼得很,他身上穿着墨黑色的长衫,衣襟领口的地方用金丝绣着流云花纹。我认得那花纹,对他的身份也大概有了几分猜测。

可能是见我盯着他衣襟愣住,他笑道:“你认得?”

我点头。

“那你该知道,我并非是歹人。”

“民女不敢与……”

“上来。”他不等我的话说完,探身一把拉住我的手臂。

他很容易就将我拎到了马背上,手很注意分寸地在我身前握住缰绳。

“不要乱动,否则掉下去的话,我可来不及救你。”

这是在他发现我企图自杀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被他带回了临源,安顿在一个华丽的府邸之中,吃了饭换了衣服。

子夜到日落,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之后,我从昏迷中醒过来,再次见到他。

“勇气可嘉,也很聪明。”他负手站在床边,见我醒过来,于是冷了声音对我说。

我把自己缩在锦被里面不敢看他的脸色,脖子上被衣带勒住之后留下的痕迹还很疼。他一把将被子掀开,我无处可躲,只好蜷缩在一起。

我怕他,或者说我害怕任何一个将我买走的人。那一场水灾之后,我的以后便再也不是一眼看得见头的样子,而是未知。

未知的地方,未知的人,未知的遭遇,还有未知的结局。

“小姑娘,我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可以用身份保证。”

我记得我当时没有理他,只是听着他站在我床边用很轻柔的声音说话,就好像是那边桌子上的烛光,暖而温和。

“你一眼就能从服饰上看出我的身份,那应该知道我以这身份做下保证,是何等分量。”

他给了我考虑的时间,当时八岁的我实际上也只能选择相信这个眉眼干净的皇子。因为死亡的过程真的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第一次没有死成,便就失了第二次尝试的勇气。

从此我的性命就是他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奉命视察吴郡灾情的十七皇子萧斐言在半路之上捡回了一个影卫。

赐名,青裳。

2

影卫,便是与他形影不离的意思。这句话,每一次见面,他都会对我说一遍。

我被他带回去的前十年,只是每个月见他一次。其余时间,我都是跟着一个江湖上很有名的剑客在山上习武。那位剑客不许我唤他师父,但对我的确尽了为师之责,除开武艺之外,更是将一身绝高的医术传了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风无组织的首领。而风无乃是大殷皇室萧家在黑暗中的一把利刃。下斩佞臣,上可易君主。

“你的功夫还真是进步神速。想来,如今若是你与动起手来,怕是连我也讨不到半点便宜。”十年之后的夜里,我回到十七皇子的府邸,他见我从房檐之上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时,面上含笑看着我夸赞道。

“公子过奖。”我抱拳垂头回答他。

大约我的回答他十分满意,所以过了一会儿,当我抬头的时候,他面上的笑意仍然没有落下。

“你当知道影卫之责吧?”

“与公子寸步不离,唯公子之命令是从,为公子杀人。”这句话,那个剑客反反复复同我重复了许多遍。还有一句,“为公子不惜自己性命。”

萧斐言的眉头在我说完这话之后就皱了一下,我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当成没有看见他脸上的不满。

“青裳,你杀过人吗?”

“回公子,还没有。”

“你,敢杀人吗?”

这问题对当时的我来说,真是很难回答。人能有勇气杀死自己,可不代表有勇气取别人性命。况且,上一次之后我连杀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

可是,作为影卫,总是要去杀人的,否则就是失职,就会被杀。

“请公子吩咐。”

萧斐言好像有些犹豫,他站在月光下面,负手看着斑驳的树影,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你对朝中的局势多少有几分了解吧?”

“是。”

风无的首领是何等人物?朝中那些如同乱麻一样的势力,到了他那里都算不得什么。风无组织甚至对某位大人外宅藏了多少位美娇娘都了如指掌。

今上的儿子中,最有希望能够成为储君的就是七皇子和十七皇子两位。然而今上在这两个儿子里一直摇摆不定,是以两个人渐渐就斗了起来。

“十日后会有一队突厥来的人,假扮成客商将一封信交给七哥的人。”

“公子要那封信?”

“还要所有人的命,”他抬头看了一会儿夜幕之上的上弦月,又看着我道,“在城外的酒肆中动手,那里会有人帮你。”

“是。”我垂头应声,握了握藏在袖中的匕首,那匕首冰冷的刃贴着我的手臂。这兵刃很嗜血,别人的血,亦或者,我的血。

“青裳,你还是很怕我?”萧斐言突然朝着我走了一步,低头看着我问。

我早已经不怕他了,只是面对他会有些慌。我连忙把目光避开,没有回答他的话。心里突突地跳个不停,就像过去那十年中,每一次他用手指节叩我的眉心时一样。我从不承认自己喜欢萧斐言,哪怕是在心里也从未对自己承认过。

因为这条路一样一眼看得见结局,不好,很不好。

3

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萧斐言最后改了主意。他打扮得如同临源中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一般,要跟着我一起去城外的酒肆。

“公子此举是不信任属下吗?”我和他一起站在府邸后墙边上时,我问他。

“这话怎么讲?”萧斐言偏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我。他眉眼仍然如同十年之前一般,只是多了几分成熟和温和,不似年少时节那般带着凌厉。

“就如同沐不言说的,公子乃是千金之躯,这些该是影卫做的事情,公子一件也不该插手。”

“你觉得此去很危险?”

“影卫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不危险的。”

这句话也是剑客同我讲过许多遍的。在风无的这些时候,听到过太多的事情,也见到过太多的人,头一晚还在与我嬉笑,第三日就变成了一块小小的木牌。影卫没有尸体,因为从不会有人去认领。

萧斐言似乎对我这句话很有兴趣,沉吟了片刻,对我笑道:“既然有性命之忧,那你为何要去?”

“因为这是公子的吩咐。”

“这么说,我吩咐你什么,你就会做什么?”

“这是影卫的职责。”

“那就好好做影卫。”他转过头去,言语之中带着认真,还可以将这句话末尾的两个字重重说了一遍。

停了停,他又说道:“这是我要求你做到的事情,必须做到的事情。至于旁的,做不到便罢了。”

我垂下头抿着唇没有说话。我早已经下定了决心此生要与他形影不离,哪怕是舍了自己也要护着他的周全。但是,旁的事情我也定然会做到。

因为青裳是萧斐言的影卫。

“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如果不信任你,就不会将你送到师父身边习武,也不会让你从今后与我寸步不离。好了,时辰到了,我们该走了。”

城外官道旁的酒肆老板也是萧斐言的属下,唤作莫娘,酿出的竹叶青远近闻名。那酒我尝过,清冷得紧,像是一个人把一辈子的孤单与凄苦都化在了这一坛酒里一样,能将人的伤心事一丝不落全部勾起来。

她上上下下地将我打量了一通,掩口笑了起来:“我就说呢,沐不言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往我这里跑,活脱脱一个失宠的姬妾一般,原来是公子有了新人就用不上他了啊。”

“你话太多了。”萧斐言一笑而已,目光转向窗外,看着官道。

我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侧影。冷不防他忽然转过头来看我,四目相对之时,我很明显感觉得到脸上蓦地发热,下意识就想要移开视线,可偏偏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似能将人吸住一样,怎么也避不开。

“坐下吧。”萧斐言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我摇头:“属下不敢。”

“你这样站着太过显眼了。若一会儿那队人进来,整个酒肆里面,第一眼看见的定然就是你。”

想了一想,似乎有道理。

“他们还有一会儿到,这是我今年新酿的酒,尝尝吧。”方才坐下,莫娘就已经将酒坛放在桌子上。

我没有喝,只是更加用力地紧握着袖中的匕首。执行任务的时候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和理智,我怕被这酒和这人乱了心智。

4

那些人到这酒肆之中的时候,萧斐言已经把整整一坛的竹叶青全部都喝光了。他连微醺都不曾有,这让我不得不从心底里佩服。

进来的十个人分成了两拨坐在我们对面。我从身侧的窗子看向外面,后续没有人跟来。再将这十个人细细打量一番,心里大略有了底气。

他们之中有九个人是从突厥来的,虽然着意遮掩,但饮酒吃饭的举止还是泄露了他们的真实身份。

剩下的那一个人很特殊,他应该是大殷人,身边佩着一把比手臂还要长的剑。

我看了萧斐言一眼,他正在饮酒,看样子他这一次随我一起来,不过是为了看个热闹而已。莫娘站在酒柜里面,晃着手里的团扇,一面随手翻动着桌面上的账本。

眼见着那些人快要吃饱喝足继续赶路了,我站起身来走到其中一个人的后面。其他的人都吃了一惊,待要张口的时候,我的匕首已经出鞘,目标是面前这个人的喉咙。

温热的血落在我冰冷潮湿的手上,但我顾不得擦,立刻后退三步,翻身躲开旁侧砍过来的刀。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起来,被我杀了的人扑倒在桌子上,其余的人疯了一样挥动着手中的兵刃。我想,如果我慢一点点,应该就会变成肉泥了。

萧斐言没有动,莫娘也没有动,同时没有动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佩戴着长剑的人。

那九个突厥人并不好对付,在他们最后一个人倒下的同时,我的身上也留下了大概很深的一条血痕。还好,只是伤了后背,虽然很疼,但并不影响我用匕首。

我凝视着仍旧端坐在凳子上的那个佩着长剑的人,不敢贸然动手。

“在你这个年纪能将匕首练到这样的境界,不容易。”

佩长剑的人终于有所动作,他的筷子伸向桌子上盛着竹笋的盘子。盘子里的血已经几乎要将剩下的竹笋淹没,可他似乎并不在意,夹起一块竹笋和着血吃了下去,看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前辈谬赞了。”

“你觉得你有能力取我的性命吗?”

“没有。”

这是实话。莫说我背上带了伤,便是我没有受伤,也定然不是他的对手。即使不考虑招式精妙,内力精纯,单单只看这份气定神闲,我便输了。

“可你仍旧不打算离开。”

“不错。”

“哎,老夫见你是个习武的好苗子,本不想伤你性命,奈何你执迷不悟。”他说着,蓦地抬起头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似要射出利箭一般。

我不敢怠慢,但反应已经慢了,只觉得一把寒光四射的剑冲着我直逼过来。

“青裳。”

背后的人出手点在我手腕上,我的匕首自手中脱出。萧斐言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反手将匕首护在身前,匕首的脊恰好抵住那人的剑尖。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二人连连后退。

背后的伤愈加疼痛,血将衣衫尽数染透,贴在皮肤上的血衣让背上顿时生出冷飕飕的感觉来。

后面的事情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只是隐约能够记起当时被萧斐言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然后被他顺手点了几处穴道就昏死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十七皇子的府邸里十七皇子的床上。

“终于醒了,”萧斐言松了一口气,轻轻用指节叩了叩我的额头,“你真是将我吓得不轻。”

“那个……”我哑声开口,却被他用手指压住在了双唇之上。

“事情已经了结了,无须担心。”

“属下无能。”我声音模糊地道。

“是情报有误,我也不曾想到他们请动了浪剑客来送信。”

原来,那个人真的是浪剑客。他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有三五年的光景了,甚至一度谣传他已经死了,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

可就算对方是浪剑客,也不能成为我任务失败的借口。如果不是萧斐言有自保能力,这一次我的失败定然会给他招致灭顶之灾。果然如此,我永不会原谅自己。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此乃一个影卫最大的失职。

“你背上的伤很重,需要精心调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就住在我的屋子吧。”萧斐言坐在床边上笑道。我忽然注意到他下颌上的青色和眼眸之中的血丝。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没有惩罚我,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养伤。”我很好奇,这些与在山上时风无首领讲给我听的都不一样。

这似乎是个很难的问题,萧斐言思索良久,末了温和一笑回答道:“因为你是我的影卫,你当与我形影不离,不住在这里在哪里呢?”

他避开了没有惩罚我的问话,我亦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那个答案其实我很想知道,可是又害怕知道。

5

养伤的时候极为清闲,每日里只躺在床上,偶尔会在屋子里面走动。但白日里我并不敢出去,毕竟若是被人看见一个女子从十七皇子的屋子里出去,会给他招来不少的麻烦。

萧斐言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再没有出现,亦或者他躲了出去,这样也可以减少别人来他屋子的次数。至于他的下落,还是莫娘同我说起的。

“公子怕你一个人闷得慌,所以特地着人嘱咐我闲来无事的时候过来看看你。”夜里,莫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面摇着手中的团扇一面看着我笑道。

“你这来来往往,也不怕给人撞见。”

“放心,若是被这些草包抓住了行踪,那我在风无之中受过的训练吃过的苦也真就是白费了。”

“你也是风无的人?”我有些疑惑,“沐不言他也是……那按照这等说法,难道风无是已经选定了十七皇子作储君?”

莫娘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风无首领这几日将公子找去正是为了商讨夺嫡一事。你也该知道,那七皇子可也不是个好惹的角色。而且风无只能暗中帮助公子,这明面上的朝中实力,到底还要靠公子自己。”

“宦海沉浮,我们这些属下以后的路可举步维艰了。”我摇头轻叹了一声。

莫娘掩口笑起来:“这你可不用担心。便是真的举步维艰,也定然是连累不到你的。发愁的一定是沐不言。”

“你这话说得可奇怪了。以后任务一次艰难过一次,我与他都是影卫,怎么可能只有他发愁?”

“青裳,因为你不同。”

“我不懂。”

莫娘叹气道:“真是痴儿。你难道就看不出,在咱们公子的心里,你可绝不只是影卫这样简单。”

她的话落在我耳中,脑子顿时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从未想过这些,或者在心中某个角落曾隐隐期待过但又被残酷的否决掉。

“青裳,那日在酒肆里你失血过多,解了穴道之后仍旧昏迷不醒。公子抱着你时连手都是发抖的。我跟着公子的时间很长了,但从未见过他脸上出现过那样的慌乱。你懂那种感受吗?就好像即将要失去一切,很无力,也很绝望。”

我木然摇头,不知该对莫娘说些什么好。这条路明明是一条绝路,一眼看得见头,看得见结局,也看得见我与萧斐言最终一定会分离。

萧斐言,我们都不应该选择这条路的。至少,你不应该选择。

莫娘大概对我的反应很是奇怪,她过来坐在床边,伸出手握着我冰冷的手,疑惑地看着我。

“青裳,我以为你知道这些会很高兴。”

我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从此之后再不要提起了。”

“你不喜欢他?”

“不,恰恰是因为喜欢,所以这话不能再提,”我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时,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你也说了,朝中的势力要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去平定,十七皇子妃的位置有多重的分量可想而知。”

莫娘略微沉吟了一下,笑道:“我明白了。想不到你我竟然是同路人,眼中容不得半点沙。”

她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我根本不可能接受与其他的女人分享萧斐言。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现状。我寸步不离跟着他,帮着他,看着他,守着他,直到他成亲那一日,远远离开他。

伤快痊愈的时候,萧斐言回来了。一大早上,他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时,刚好跟我在屏风处正面相对。

“公子。”我忙后退一步低头见礼。目光落在他袍子角上,发现上面溅上了泥点,已经干了。

“帮我更衣,”萧斐言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到屏风后面,而后扬声对外面的人道,“东西放下你们出去吧。”

他话音落下,外面一众人鱼贯而入,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屏风外面,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将门关好。

我出去看时,发现是他上朝用的朝服,都已经叠好了用木盘托着放在桌子上。旁边铜盆里的水还是温的,一旁的棉质毛巾折叠得整齐。

“愣着做什么?”萧斐言自己洗了脸,掉过头来看我的时候,我还在对着他的朝服发呆。

“回公子,属下手脚粗笨,做不来这等事情,还是请公子让寻常时候服侍您的人来吧。”

萧斐言笑着摇头,怎么看那笑意之中都带着八分促狭的意思。我无法,先将袖子里的匕首顺出来放在一旁,免得一会儿不小心伤了他。

见我从了他的意思,萧斐言几乎要放声大笑,大步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将两臂伸得笔直,面上还带着几分得意之色。我勉强将他外袍脱下来放在一旁,展开朝服细细地给他穿上。

系好腰间玉带之后,我打量着他的领口,伸手去将他肩膀上微小的褶皱抚平。他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握住我的手。我吃了一惊,忙抬头去看他。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然痊愈。”说着,我用力想要收回手,偏生他不放开,无奈只好与他这样僵持下去。

他舒心地笑了一声,心满意足地放开手道:“那就好。”

6

他回来了,我的伤也好了,一切都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最多也只是很微小的变动。

比如,他在自己的床边加了一张小塌,嘱咐我以后晚上睡在这里,说这也算是影卫之责。可当我看向一旁的沐不言时,沐不言几乎以逃命的速度离开了屋子。

再比如,他开始变得很忙,我要帮他处理的事情也变多了。但大多都是探听消息,调遣影卫,亦或者跟踪,再没有出现过刺杀任务。十七皇子府邸另外几位影卫倒是常常会带着血迹回来,有时候是别人的,有时候是自己的。

如果说这些日子里真有什么能够算得上大变动的话,那应该就是左仆射的孙女时常出现在十七皇子府里了。

左仆射凌大人是两朝阁老,朝中很大一部分人都是他的门生。所以,萧斐言能忍得了如同藤蔓一样缠人的凌姑娘,这原因我多少也还是能猜到的。

“据回报,徐大人已经动身前往吴郡赴任。”

“可派了人一路随行吗?”

“已经派了,一路护送徐大人到任上才会回来。”

萧斐言点了点头,再没有说话。我只当他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吩咐,于是就垂手立在他面前。

已然是暮春光景,这亭子临水,外面一派生机盎然,旁侧垂柳枝条宛若丝绦,柔柔地点在水面上。

萧斐言皱着眉看了我好一会儿,忽然道:“你这身衣服,也该换换了。”

我一愣,旋即往自己身上看。自做影卫起,我身上除了黑色再没有穿过其他颜色。毕竟是在暗中行动的,越是简单越好。

尚未来得及搭话,忽然听见脚步声远远地传来。

“公子,凌姑娘来了,属下告退。”

“去吧。”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我已经离开。只轻轻纵身一跃,就到了亭子的飞檐后面。寻了一处稳妥的地方,我坐下来听着亭子里他们两个人的对话。

“斐言哥哥,你在看什么?”凌姑娘的声音如银铃一般,大约只有从小无忧的姑娘才会有这样清澈的声音。

“没什么,一片落叶。”

说着,一道很轻的破空声响起来,一片柳叶从亭中飞出,落在水面之上,旋转出涟漪来。大概是方才离开的时候,碰到了旁边的柳枝。我摇头笑了笑。

“我是同爷爷一起来的,他在前厅等你呢。我嫌那些传话的速度慢,就亲自过来找你。”

“你想见我之心绪急迫如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萧斐言朗声笑了几声,然而似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一般又戛然收住,对凌姑娘道:“左仆射亲自前来,怕是有事情要商量。你跟我去前厅也是无趣,不如先去书房等我。”

“我才不要,你书房之中无趣得紧。”

“前日我得了一只鹦鹉,就挂在书房之中,漂亮得很,与它逗趣也就不闷了。”萧斐言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温柔地接着道:“不然我可就没有什么借口留你了。”

凌姑娘还说了什么我已经不想听了,萧斐言那一句话说出来,我自然需要去给他圆谎。幸亏了园子里鹦鹉多得很,否则戳破了慌看他要如何哄这位大小姐。

萧斐言亲自送凌姑娘回左仆射凌大人府上,我没有跟过去。一个人坐在屋顶发呆,脑子里都是在亭子顶上听来的萧斐言的温柔的声音。

我能够想象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间的温柔,就如同夜中的烛光一样给人暖意。我曾见过的,八岁那一年,我在床上,烛台在桌子上,虚弱的我无法起身走近。

也许,此生再也无法走近了,那距离对我而言,太遥远。

“大晚上的,坐在这里发呆不怕着凉?”他的脚点在房顶的瓦片上时,我已经站起来,下意识握住袖中的匕首。

他愣了一下,旋即微笑道:“抱歉,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我连忙摇头,垂了目光不去看他。许是他对凌姑娘的温柔实在让我难过,现在看到他时,鼻子就会发酸,眼泪立刻堆在眼眶边上,疯了一样要涌出来。

“青裳,这是怎么回事?”

“嗯?”

我抬头的一瞬间,他已经站在面前,一只手拉住我的左手。月光之下,能够清楚地看见手背上那一道血红色的痕迹。我在屋顶坐得时间久了些,手冷如冰,给他的手这样一暖,心里那酸楚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怎么弄的?”萧斐言皱着眉头问。

我细细想了想,之前去抓那扁毛畜牲的时候被柳枝抽了一下,彼时没有留意,原来留下这么深一道痕迹。

“背上那么重的伤也没见你掉眼泪,这时候又变成小姑娘了。”萧斐言用手指节叩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连忙收回手,后退几步,一下子背过身去一把抹了眼睛里的泪水,低声道:“若是公子没有别的吩咐,属下告退。”

“等一下。”他在身后忙开口留住我。“青裳,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哭?”

我沉吟了片刻回答:“请公子恕属下无礼,不能。”

他大概是被这话噎住了,好一会儿没声音。我疑惑地转过身去看他,发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那神情我看不懂,于是就当没有看见。

“今日那鹦鹉的事情,做得很好。”

“谢公子夸奖。”

“你对凌姑娘有什么看法?”

我看了他一眼,低头道:“回公子,没什么看法。”

“若我娶了她,你会如何?”萧斐言向前一步,那气势迫得我往后退了一步。

我会离开。不再是影卫,不再与你形影不离。难道这一天这么快就要来了吗?

“青裳,回答我的话。”萧斐言的声音蓦然沉了下去。

“属下……属下不明白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

“是,不明白。公子娶谁乃是公子的家务事,与属下无关。”

这话说得虽然声音微颤,所幸是控制住了情绪,没有在他面前失声痛哭。我握成了拳的手越发用力,掌心也越发刺痛,大约是指甲陷在了肉里面吧。

7

那天的谈话以萧斐言把我一个人丢在房顶上作为结束。等我回到屋子里时,他已经面朝床里睡下。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坐在小塌之上,接着窗口落下的月色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呼吸均匀得很,肩头微微起伏着。

我想守着他,一辈子守着他。可有的事情,我真的无法勉强自己做到。

萧斐言没有再提那日房顶上的对话,我也不会再提。只是,我在他面前越来越沉默少言,甚至连我自己都嫌自己太过沉闷了。

“公子,徐大人死了。”

萧斐言从书中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我忽然意识到,他早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我恍然笑了一笑,是了,我也早该料到这样的结局。

吴郡的势力错综复杂得很,这位徐大人一非世家出身,二来背后没有靠山,他又是个刚直不阿的性子,能够安全到了吴郡都是靠着沐不言拼死保护,想要在那边整顿吏治,治理水患自然困难重重,随时丢了性命。

“青裳,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吴郡的人,对吧?”萧斐言闲闲地翻了一页书,嘴上问我。

“回公子,是。”

“若没有那一场水患,你本该是个大家闺秀。”他叹了一声,放下书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

我凝视着他,听他继续道:“你可对那场水患有过怀疑吗?”

“有。虽然彼时属下年纪尚小,却也记得吴郡城外那一条堤修了三年。朝廷拨下的银子属下不知多少,单单只是吴郡里这些大户就捐了不少。”

“那一年的水极大?”

“属下不知道,但很清楚,涨水第二天堤坝就塌了。城外难民蜂拥至吴郡之中,遍地饿殍。况且,人饿极了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抢粮食,杀人,乃至人吃人。我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不敢继续想下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极力避免念及当年的事情。然而每每梦回之时,总能听见当时的自己放声大哭。惊醒的时候,立刻去摸自己的脖子,生怕那人贩子套在脖子上麻绳仍然在。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萧斐言伸手将我揽在怀中,他的手按在我的后脑上,很轻很轻地将我压在他的怀中。

我闭上眼睛呼吸着他的气息,慢慢让自己平静下来。似乎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唯有他的味道能够让我从噩梦之中清醒,恢复寻常时候的平静。

“青裳,吴郡今朝再度水患与治水官吏贪墨有关。你可愿意随我一起去吴郡一趟吗?”萧斐言问得小心翼翼,一句话说完,立刻又补充道:“你若是不愿意去,我也不会勉强你。毕竟那是你的伤心之地,而且这一路上断然不会太平了。”

“属下随公子一同去。”我的手抵在萧斐言的胸口上,将他微微推开,仰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回答。

“好,我即刻写奏章,我们三日后夜里出城。”

“是。”

我想,这一路上我大概能帮上他很多忙。

吴郡的事情我一直耿耿于怀,这些年也暗中调查过不少消息。只是,我不过一个影卫而已,莫说是实权,在外人眼中,我这个人甚至是不存在的。想要扳倒朝中的大员谈何容易?只是一剑杀了那些人,当真是太便宜了他们。

转眼三日后的子夜,萧斐言只带了我随行,自临源南门潜出,星夜赶往吴郡。

既然得了今上赈灾诏谕,却还如做贼一般,我起初不甚理解,后也就想明白了。敢贪墨治水官银的人自然上下已经打点好了,若是萧斐言明着出城,人未到吴郡,消息定然已经先到。

我看着月色之下的官路延绵到很远的地方。他走在前面,一只手拉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他说,沿着这条官路一直走就能到吴郡。

可我不曾想到,我与他的形影不离也随着这条路一起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