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语阁之青丝绕·续篇

1

武川城外三十里处的大营之中,秦繁若用手撑在下巴上,歪头看着正在一旁对着战略图皱眉的柳子墨。

他那一袭青衫与这人人身着铠甲的军中格格不入,可他偏就淡然处之。秦繁若亦随他心思,不曾约束。毕竟这军中她才是主将,她爱看这男子一袭文质彬彬的青衫,旁的人又能说出什么别的来呢?

柳子墨察觉到秦繁若灼灼的目光,于是也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灯影之下,她唇边带着盈盈笑意,眉宇间的英气被一层轻柔情绪给罩住,显得不甚明显了。

柳子墨笑着走到她身旁,与她一起盘膝坐在案旁,伸手拿了她面前的兵法书籍合上放在案角。

“这些日子你劳累过度,歇歇吧。毕竟身子才好,经不得这样折腾。”

秦繁若放下手换了个姿势,就势躺在柳子墨的膝头,仰视着他笑道:“还不是因为你?若不是你前些日子给我下了软筋散骨的药,我才不会输给那个什么脱脱木将军。”

“哦?是吗?”柳子墨抚着她的发,挑眉笑了一声,“我怎么听青裳姑娘说,是有人故意抱着必死的决心呢?”

“青姑娘那可是妄自揣度,才没有这回事。”秦繁若脸上一红,别开目光不去看他。她说得心虚,反倒是坐实了青裳的话。

柳子墨朗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也不打算戳穿她,于是转了话头道:“明日与脱脱木一战你打算如何?”

“怎么问起我来?”秦繁若故作诧异的表情。

“你是一军之将,不问你问谁?”

“你可是一军之军师,这种事情难道不应是你给我三枚锦囊,让我见机行事吗?”秦繁若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看着柳子墨。

柳子墨略微沉吟了一下道:“依我看,你是心中早有计较,此时不过来探我口风而已。”

秦繁若一个翻身坐起来道:“他战书都下到我大营门口了,自然要给他点厉害看看。否则那自负自己天下第一的家伙还以为我真敌不过他呢。”

“自然是不能堕了你秦小将军的威名。”柳子墨认真地点头回答。说着,他又拿起案上的狼毫笔,在青石砚台上饱蘸了墨汁递给秦繁若。

秦繁若接过狼毫,疑惑地问:“做什么?”

“你既然不说明日一战意图如何,那么你我分别写在掌心之中,再来同看,如何?”柳子墨一面拿起另外一支狼毫一面说道。

“这办法可是别致得紧啊。”

两人在灯影之下分别在左手心写下一个字,而后两人齐齐搁笔,在烛光之下同时展开手心。两个纹路清晰的手掌之上分别用俊朗小楷和飘逸行楷写了同一个字——“诈”。

柳子墨与秦繁若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难得你这个书生竟是跟我想到了一处去。”

“在下身为主将身边的第一谋士,自然要与主将心意相通才是。”柳子墨用手握住秦繁若的手,温和地回答。

想了想,秦繁若问道:“你觉得这可是上策?”

“繁若,于我而言,让你上战场杀敌永远都是最下策。”柳子墨收起笑意凝眉道,“刀剑无眼,明日一定要小心应对。”

“你放心,好歹我也是身经百战,不会有事的。”

“便是有十分把握,我也绝难安心,恨不能代你战场杀敌。”柳子墨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寒窗十年,自恃才智,如今却心生懊悔。彼时若是习得武艺,今朝便能披挂上阵,免你操劳。”

秦繁若闻言,脸上红了一红,连忙低头掩饰住自己唇角溢出的笑容,她近前伏在柳子墨胸口上,轻声道:“你有这心我就知足了。”

2

秦繁若战场之上诈败,拨转马头回阵之时敌将脱脱木纵马来赶,却不知她弓箭在手,回身便是三支连环箭射出。脱脱木被射中了右侧手臂,于是率军后退五十里,秦繁若得胜回营。

柳子墨迎上来细细看她并无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

“敌军后退,今夜摆酒庆功。”秦繁若拉着柳子墨的手,对一旁的副将道。

副将领命要走,却被柳子墨拦住,他对秦繁若道:“这庆功酒你大约要回武川城喝了。”

“嗯?我爹爹派人来传令让我们回去?”

“正是,使者刚到,这是老将军给你的信。”说着,柳子墨从袖中取出信笺递给秦繁若。

秦繁若接了信笺,又白了柳子墨一眼,一面拆信一面红了脸不满地道:“什么老将军,这么久仍旧不改口。”

“哈哈,娘子说的对,为夫疏忽了,应该是岳父大人。”柳子墨凑近她耳畔,压低了声音笑道。

秦繁若也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手里展开信笺从右到左看了一遍,渐渐收敛起笑意,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怎么了?岳父大人信上说了什么?”

“廿公主萧之莹明日微服来武川,预先遣了人来对我爹说要见你。”秦繁若折了信笺,看着柳子墨道,“她一个久居深宫的公主,是怎么知道你还活着的?这公主是你旧相识吗?”

柳子墨揉了揉眉心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同你解释可好?”

秦繁若狐疑地盯着柳子墨,半晌才道:“好,就算那公主此番是来抢亲的,我秦繁若也自认不会输于她。我们走吧。”

然而,秦繁若万没有想到,她一句无心之语竟成了真,这位廿公主萧之莹果然是来抢亲的。

虽然萧之莹是微服来武川,身旁却跟着五个大内的高手和无数暗卫。她轿子停在武川城主府门口的时候,那些暗卫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帘子打起,萧之莹缓步从小轿之中走出来。

秦老将军与秦繁若等一众人在城主府门口抱拳垂头躬身,将萧之莹迎了府中。

“柳子墨,你果然在这里。”萧之莹一看见站在院中的柳子墨就快步走过去,“一别五月,你可还好?”

“多谢公主关心,在下很好。”柳子墨抱拳当胸见了礼,“听闻公主要见在下,不知为了何事?”

“就只为了看你好不好,怎么,不行吗?”萧之莹笑盈盈地看着柳子墨,一双明眸流转之间满满的都是柔情。

秦繁若与秦老将军在她后面进来,见此情景,秦繁若心中已然明白,这位公主是专门奔着柳子墨而来的。秦老将军暗自用手拉了拉秦繁若的手,生怕她一股醋劲上来,将这位公主扔出城主府。

“夫君身子尚未痊愈,如今已经迎了公主大驾,就回去歇着吧。”秦繁若大步走到柳子墨的身边,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十指交握。

她抬眼凝视着眼前的萧之莹。“我夫君身体不好,还请公主不要怪罪他失礼。”

萧之莹原本笑着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从鼻子中哼了一声,上上下下将甲胄在身的秦繁若打量了一番,冷声道:“你是秦繁若?”

“末将正是。”

“正好,免了我特意找你一趟。”

“不知公主有何见教?”

“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的驸马了。”萧之莹纤纤玉手指着站在一旁讶然的柳子墨,“你被休了,以后与子墨再无关系。休书一会儿我着人给你补上。”

闻言,秦繁若忍不住冷笑出声音来。

“萧之莹,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3

萧之莹根本没有还口的机会,秦繁若已经一把拉住柳子墨,转身大踏步往内堂之中走。萧之莹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了过来,对身旁的高手道:“把她给我拦下。”

话音落下,跟在萧之莹身边的五大高手留下三个护卫萧之莹,其余两个闪身挡在秦繁若面前,抱拳道:“公主请将军留步。”

秦老将军见此情景,连忙要去拦,却被萧之莹挡住,不许他近前半分。

秦繁若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之莹道:“看来公主这一趟是专门为了与末将争夫君的?”

“不错。”萧之莹扬起下巴冷笑回答。

秦繁若又看了身旁的柳子墨一眼,微微笑道:“夫君意下如何?”

“凭娘子决断,如何?”柳子墨含笑回答,“只是,这休书恕子墨难以从命。”

秦繁若点了点头,同时手已经放开柳子墨,眨眼之间到了萧之莹的面前。

事出突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秦繁若竟然有胆子袭击当朝的公主,那些护卫待到有所反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秦繁若的指尖掐在萧之莹的脖子上,她现在只要稍稍用力,萧之莹就会立刻窒息。

秦繁若凑到萧之莹耳旁低声道:“公主,既然是瞒着今上私自出宫,就要收敛些。你要知道,武川可是临近突厥啊。末将可没有办法保证公主在突厥地界的安危呢。”

“秦繁若,你这是在威胁我?”

“没错,就是在威胁你。所以,公主还是识相一点比较好。”

“你就不怕我回京之后让父皇诛你满门?”

“怕,怎么能不怕呢?不过,公主请先想清楚,眼下突厥兵临城下,就算是今上想要动秦家也要想一想啊。否则,十七王爷失势,柳子墨被赐自尽的时候,秦家就已经不保了,不是吗?”秦繁若微笑着道。

萧之莹拢在身前的手交握在一起,用力得骨节发白,气得浑身颤抖。而且因为她在秦繁若的手里,周围的护卫根本不敢擅动。

说完这些话,秦繁若面带笑意地向后退开一步,放开手道:“末将得罪了。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就请去后堂歇息吧。哦,对了,这边城可不是临源国都,公主若是没事儿不要乱走,免得出了事情,末将鞭长莫及。”

“秦繁若,此仇不报,我枉为王室后裔。”萧之莹咬牙切齿地道。

已经转了身的秦繁若听到这话复又转过身来,她盯着萧之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好,以公主的身份能做到的事情自然很多,末将拭目以待。”

言毕,秦繁若走到柳子墨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道:“现在轮到你了。”

“嗯?轮到我什么?”柳子墨讶然看着秦繁若。

“坦白。”

4

柳子墨的待遇明显要比萧之莹好很多。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面前摆着茶具,一旁的小炉子上放着还没有滚沸的水。秦繁若负手站在树影之下,偏头凝视着他。

柳子墨斟了茶放在对面的桌子边,头也不抬地道:“来喝茶。”

“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秦繁若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手托着腮,歪着头笑道。

“你今日不是也说了,今上眼下不敢动秦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突厥在边疆之上虎视眈眈。”

“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突厥如今接连败退,又正值秋冬季节,他们粮草有限。依我看,不出一个月,突厥大军就会撤离。”秦繁若柳眉蹙起,笑意也渐渐跟着落了下去,“到时候,今上难保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柳子墨拿起面前的茶盏,放在鼻下过了一过,浅笑道:“养寇自重。”

秦繁若闻言愣了一下,坐直了身子看着他道:“这虽然有损我秦家威名,但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你在担心秦老将军……嗯……岳父大人不同意?”

“你也知道,爹爹他为人耿直……”

“我去说便是。”柳子墨抿了一口茶说道,“只是,有个请求还希望娘子能答应为夫。”

“柳子墨,你给我招来萧之莹那么大的麻烦,竟还好意思同我讲条件?”秦繁若柳眉竖起来娇嗔道。

“正是因为这麻烦大,为夫才不得不恳请娘子出手。”

秦繁若端起茶盏来,若有所思地饮了一口茶,而后道:“好,但是你得告诉我,你和萧之莹是怎么回事。人家堂堂一个公主私自出宫就是为了找你,说是萍水相逢我可不信。”

“娘子这话是在怀疑为夫拈花惹草?”

“不是怀疑。”秦繁若狡黠地笑了起来,放下茶盏,“你丰神俊朗,又才名在外,天生的风流胚子。”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万花纵美我洁身自好。”

闻言,秦繁若掩口笑出声来,摇头道:“看你这忙忙地撇清干系,就知道是心虚了。”

“娘子堂堂一个将军如此信口开河污蔑我一介书生,有失风度吧?”

“此处唯秦繁若与柳子墨而已。”

柳子墨轻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头道:“你如此说,倒让我不好不如实交代了。”

“我洗耳恭听。”

“本也没有什么交情,只是当日临源饮下毒酒后,原是打算尸体由十七王爷送上子语阁。却没有想到,今上竟然特地派人到相府之中将我的尸体带去王宫里。”

“今上要你的尸体做什么?”

“挫骨扬灰。大概是为了震慑十七王爷在朝中的党羽。”言及此,柳子墨露出几分惨淡笑意,“可怜十七王爷一心为了大殷,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结果。”

“那么后来呢?”

“焚尸前十七王爷偷天换日,将我送到了廿公主萧之莹的寝宫。彼时我中毒已深,虽然十七王爷已经预先给我服了解毒之物,但仍旧昏昏沉沉。有赖廿公主照顾了三日夜,后又幸亏她送我出宫。”

秦繁若听完,沉吟片刻道:“如此说来,萧之莹也算是有恩于你?”

“不错。”柳子墨颔首,又道,“但还不至于到以身相许的地步。”

“那么,你打算让我如何做?”

柳子墨且不回答,拿起茶壶给秦繁若斟了一杯茶,而后双手捧起茶盏递到秦繁若面前,笑道:“就有劳娘子让这位公主知难而退吧。”

5

然而能让萧之莹知难而退着实不容易,秦繁若思量了几天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加上这几日前方军报接二连三,养寇自重这种事情又要做得滴水不漏。是以,秦繁若只能暂且由着萧之莹住在府中,并无时间去与她周旋。

如此相安无事了十几天。终于一日,秦繁若在刚踏出书房门口的时候,与萧之莹正面相对,狭路相逢。

“公主。”秦繁若垂头见礼,转身就要走。她劳累了大半日,如今夕阳西下,她才歇歇,万不想与这公主费心思纠缠。

“站住。”

秦繁若不得不转过身来看着她无可奈何地道:“请问公主还有什么事?”

“自然是有,否则你以为我愿意同你说话?”萧之莹从鼻子里冷冷地哼道。

秦繁若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口,心中还惦念着方才看到的战报。

“秦繁若,你已经交了印绶,现在不再是我大殷的女将军了。”

这位公主的消息还真是不够灵通,这分明已经是五六个月前,甚至是去年的事情了,如今她方才知晓。只是,她初见之时不曾提及,为何要在此时提及?

“公主所言并没有错。”秦繁若压下心中疑惑,顺着她应声道。

“你冒充我大殷将军带兵打仗一事,我可以不追究。”

那么她想要的是什么?柳子墨。然后呢?与这件事情有何关系?

“给我。”

“什么?”秦繁若一愣,顺着萧之莹的目光看下去,视线正落在自己腰间的玉玦之上。

这玉玦是她封女将军的时候,今上着礼部赐下的。虽然算不得是虎符印绶,但这许多年以来,只要她在军中就定然会佩在身侧,也算得上是她在军中的标识。

犹豫了一下,秦繁若扯下腰间玉玦双手递给萧之莹。

萧之莹接过玉玦,托在掌心之中。她掌心白皙,那玉玦乃是墨玉,通体乌黑,在萧之莹皮肤的衬托之下越发显出墨色光泽来。萧之莹把玩了好一会儿,丝毫没有要还给秦繁若的意思。

秦繁若抬眼看了看日影,夜色渐渐笼罩过来,她在这里耽搁的时候也不少了。心中焦躁漫上,便要开口催促。

“公主。”

“秦繁若,这玉玦是你封将军那一日父皇赐你的吧?”

“正是。”

“你可知道,这东西从进贡入宫开始,我便求着父王赏赐给我。”萧之莹眯起眼来凝视着掌心中的玉玦,“可是父王无论如何都不肯赐下,说这东西杀伐之气太重,不适合女儿家。”

玦,又有决断之意。杀伐决断乃是兵家事,萧之莹一个深宫女子自然应该娴静温婉。

秦繁若不知该如何对她这句话,索性就闭口不言,听着萧之莹一个人絮絮如自言自语。

“可是,我得不到的东西,怎么可能留给别人呢?便是一时逃过了,终究也还是要毁在我手中。”萧之莹冷笑着,扬手之间,掌心上的玉玦脱手而出,在半空里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重重地落在地上。

玉玦碎裂发出的声音让秦繁若吃了一惊。她凝视着地上那已经断成了几段的玉玦,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很清楚,萧之莹是在暗示着什么。

“公主对柳子墨乃是真心?”秦繁若收回目光凝视着萧之莹。

“自然。”

“真心相待之人,公主也能下了狠心毁掉他?”

“既然他生不能在我身侧,那死与我同陵也没什么不好。”

秦繁若蓦地紧握了拳,柳眉蹙起,低了声音道:“公主觉得在武川之中,你有能力杀了他?”

“没有。但是,秦繁若,你说如果父皇知道他下诏谕赐死的人此时还好好地活着,并且在一方戍边大将的家里受着庇护,你觉得父皇会做什么事情呢?”萧之莹扬唇笑了起来,仿佛三月桃花盛开,笑得鲜艳夺目,灿烂之下隐含着一层刺骨的料峭春寒。

“你……”秦繁若语塞。

今上定然是下诏谕让秦家交出柳子墨,秦家也定会一并牵连在内。交出所有的兵权,一干人等全部回到临源戴罪。

“我想,以秦将军的聪慧,该如何决断自然心中有数。”萧之莹冷笑了一声,缓缓转身离开了。

秦繁若的目光再次落在地上那已经断裂的玉玦上,久久不语。

6

“不过十数天的时间,我着实不知她怎么变得这等老辣,竟有如此手段。”灯影之下,秦繁若盘膝坐在小几旁。手臂支在膝头,托腮蹙眉,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前的红木小几。

忽然她停手,抬头看向正站在书架前整理书册的柳子墨。

“难不成她得了什么高人指点?”

柳子墨将一卷书整齐地码放在第一层格子里,头也不回地道:“否则你觉得廿公主一个久居深宫的姑娘是怎么看透这其中利害的?”

秦繁若柳眉一挑,似笑非笑道:“你心中早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柳子墨看了她一眼,含笑不语,继续整理着书架上散乱的书册。

秦繁若站起身走到柳子墨身边,一把按住他正要拿开的书册,盯着他道:“快快招来,你觉得那幕后的混蛋到底是谁?”

“混蛋?”柳子墨哑然失笑。

“自然是混蛋,难道你没听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柳子墨见她杏腮微鼓,樱唇紧抿,双眸炯炯,俨然一副认真生气的样子,不由得怜爱之心顿起。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柔声笑道:“看你这副样子,若是我告诉你这人是谁,你定是会去将那人打得六亲不识,人畜难辨。”

秦繁若皱了皱鼻子笑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好了,收拾了一个晚上,来歇歇吧。”

说着,秦繁若拉着柳子墨的手来到茶几旁,两个人促膝而坐。

“你想想看,眼下朝中何人想要将秦家斩草除根?何人想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又有何人能够帮廿公主偷偷溜出王宫,而在这许久的时间里不被人察觉?”

秦繁若凝神细想,恍然大悟道:“你是指七王爷?”

秦家上下为官耿直,得罪的人自然不少,然而想要将秦家铲除的莫过于朝中以七王爷为首的主和党。

柳子墨为丞相之时屡次折了七王爷党羽,乃是七王爷的眼中钉肉中刺。十七王爷上一次因军粮贪墨案失势外放,如今七王爷正在得宠之时,可以随意出入宫闱。

柳子墨点了点头道:“说到底,廿公主这一次是被人利用了。”

“若果然是七王爷在幕后筹谋,这件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毕竟萧之莹那一句“得不到就毁掉”的话是十二万分认真的。

秦繁若至今回想起来,仍旧会从心底里泛出寒意。“就算她以公主的身份不能将你如何,七王爷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一次的机会,定然会助萧之莹一臂之力。”

“今日战报你大约也看过了,不如借着这一次突厥来犯的机会,暂时避开那位公主吧。”柳子墨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即便他饱读诗书兵法,面对一位日日纠缠于他的姑娘也还是丝毫没有办法。

“哎,避得一时,避不得一世啊。”秦繁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吟了一会儿道,“柳子墨,不如……”

“不可能。”柳子墨的脸色顿时沉下来,眉宇之间覆了一层怒气,“莫要再起这念头。”

“可是,这是保你周全最好的方式啊。”秦繁若将柳子墨的手握住,掌心贴着他稍有些冰凉的指尖,“如果必须让我从你死在我身边,和你离开我活着这两者间做出选择,我只会选择让你离开。”

柳子墨闻言,反手握住秦繁若的手,低声柔和地道:“但若是离开了你,我就已经不再是活着了。”

“柳子墨,你这选择会不会太固执了?”

“你当初误会我对秦家不利时,不也同我此时一样固执吗?”柳子墨朗声笑了起来,将秦繁若揽在怀中,缓声道,“结发为夫妻,生死两不离。”

秦繁若垂了眼眸,看着柳子墨膝头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释然一笑。

7

次日,秦繁若与柳子墨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动身离开了武川。一路快马加鞭到前哨驻地。然而,此番前来并非是为了刀兵相见,而是为了赴约。

转过正路,不远便是崇山峻岭。秦繁若与柳子墨在山坳之中勒住马的时候,脱脱木已经派人在山口迎接。

“呵,秦小将军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脱脱木靠着一块巨石席地而坐,看着下马步行而来的秦繁若与柳子墨。而后目光又单单落在柳子墨的身上,嘲讽一笑道:“这书生是来呈口舌之利的?”

“将军曾在我大殷求学,当知道书生胸有雷霆,不出帷幄而决胜千里。”柳子墨清浅一笑回答道。

秦繁若抱拳微微颔首,而后也撩袍跪坐在脱脱木的面前,笑道:“此番相见将军的人是这个书生,在下不过是代为引荐罢了。”

“哈,能让你这堂堂的将军代为引荐,这书生的来头不简单啊。”脱脱木支起一条腿来,向后靠在巨石之上,睨了柳子墨一眼。

秦繁若待要开口介绍时,站在她身旁的柳子墨已然开口:“在下一介书生,并没有什么来头。若真说有什么身份的话,在下是这位秦将军的夫君。”

此话一出,脱脱木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秦繁若:“想不到,你这等悍妇凶神竟也有人要。那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我家娘子能安安稳稳在家陪我一个冬天,不必披坚执锐,驰骋战场。”柳子墨也撩起袍子跪坐下来,同时偏了头看着秦繁若,面上露出温和笑意。

“呵,这理由倒是新鲜啊。说来听听,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一个书生能有什么高见。”

“说就不必了。”柳子墨直视着脱脱木,两道锐利目光相撞,双方都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秦繁若注意到脱脱木原本松弛的手忽然握成了拳,心里一惊,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良久之后,脱脱木咧开嘴笑道:“你这书生有些胆量。本将军就听听你打算如何。”

柳子墨唇角稍稍上扬几分,若有若无地笑起来:“法不传六耳,在下这里有一封夜来手书信笺,请将军过目。”

说着,柳子墨从袖中取出信来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早有一旁侍奉脱脱木的人将信拾起来,恭恭敬敬地呈到脱脱木的面前。

脱脱木满脸狐疑地一把扯开信的封口,展信自右而左逐行看去。他渐渐收敛了面上那怀疑的表情,坐直了身体,细细地读着每一个字。仿佛那些字里面藏着他下半生的命运一般。

过了许久,脱脱木终于读完了这一整页的信。只见他细细地将信折叠成一个非常小的纸团,然后张开嘴把纸团丢了进去,咀嚼了几下之后抓过旁边放着的皮囊,灌了几口烈酒,生生把一封信给吃进了肚子里。

秦繁若看得有些呆,又见脱脱木起身重新端正地跪坐下来,双手覆在额前对着柳子墨行了一个大礼,口中道:“先生之言,受教了。”

“将军客气了。”

“先生有大才,何必在大殷屈就一白衣?”

“将军过奖,在下不过是因为家中娘子昼夜操劳于战场,甚少闲暇。夫妻之间聚少离多事小,我家娘子积劳成疾事大。是以,为将军出此计策,以求三年边疆安宁,我夫妻不甚感激。”

“先生请放心,若果然功成,三年之内定不犯武川。”

柳子墨微微一笑颔首,携了秦繁若的手道了告辞之后便离开了山坳。

“喂,你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回武川的路上,秦繁若松松地笼着马缰绳,侧头问柳子墨。

“世间钱权最能动人心。我不过是指了一条明路,让脱脱木能够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变成万人之上。”

“你让他去夺突厥可汗之位?”

“正是。脱脱木是可汗的长子,本应继承汗位,但因为他的母亲不受宠,所以现在突厥的王世子并不是他。”柳子墨云淡风轻地解释道,“他心中自然觉得不公平。况且,若是那位王世子成为可汗,也一定不会放过脱脱木。这也是脱脱木的一块心病。”

突厥内斗不已,暂时无暇骚扰武川边境。但只要一日突厥不灭,今上就一日不敢妄动秦家,亦是养寇自重。

秦繁若闻言呆了一呆,脱口道:“你这揣测人心的本事当真可怕至极。日后,我可不敢再招惹你半分了。”

“哦?若果然这样,我倒是可以放肆一下了。为夫以此计策换娘子三年清闲,不知娘子如何谢为夫呢?”

秦繁若歪着头想了想,掩口笑道:“回到武川,帮你退了那名为公主的瘟神,夫君可满意?”

柳子墨摇头道:“不满意。大约此时我的救兵也该到了,廿公主的事情就不劳娘子费心了。”

“啊?”

8

一路上秦繁若并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她在府邸门前下马进门,迎面看见十七王爷站在院中,这才猛然明白过来。

十七王爷是廿公主的兄长,想必是柳子墨专门请来,让他将廿公主带回临源的。

与十七王爷一同站在院中的还有廿公主萧之莹和秦老将军。

老将军见秦繁若与柳子墨已然平安回来,松了一口气,连忙称自己军务在身,找了个借口离开。将满面笑意的十七王爷与一脸凶神恶煞相的萧之莹统统推给了秦繁若款待。

“这几日我这妹妹在武川给小将军添麻烦了。”十七王爷拱手对秦繁若笑道。

“不敢,不敢。”秦繁若连忙还礼。

“秦繁若,我今虽被迫同皇兄回去,却不是怕了你。”

秦繁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柳子墨定然不会写休书,末将也绝不会将自己夫君让给公主,所以末将跟公主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只是不知公主要怎样才肯将这件事情放下?”

萧之莹盯着秦繁若看了半晌,道:“我要与你比箭。”

“比箭?”不只是秦繁若吃了一惊,在场的柳子墨与十七王爷也俱是吃惊不已。

秦繁若乃是将军,自然弓马娴熟。相比之下,只在宫中用软弓小箭玩耍的萧之莹绝无胜算。

“你我互为靶心,对射一箭,不论生死。一箭之后,从前恩怨一笔勾销,再无牵涉。”

“不行。”萧之莹话音才落,柳子墨立刻上前一步道。

“哦?”萧之莹冷冷地挑了柳眉,白了一眼柳子墨。

又转向秦繁若问道:“如何?”

“好,明日武场之上领教。”

“繁若。”柳子墨一把握住秦繁若的手腕,“她分明是欲杀你而后快。”

“纵明知如此,这一箭也必须要受。”

然而真的站在武场之上,萧之莹对面,看着她手中握着的那搭着箭的弓时,秦繁若突然有些害怕。她看向站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的柳子墨。

他此时努力地掩饰着眼中的焦急,却又在紧紧握紧的拳上暴露了全部的心思,那白皙的手背上连青筋都起来了。那双手的触感微有些凉,寻常时候会执笔绘几幅丹青,笔墨之间全是她的模样。

闲来无事,她喜欢靠在他的身侧,贪恋着他的温和美好,贪恋着有他在身旁的安然。从早到晚,一时一刻也不愿起身离开。

萧之莹的弓已经张开。秦繁若一晃神的时候,尚未来得及张弓搭箭,萧之莹的箭已然如流星一般破空飞出。

只是,她射偏了,亦或者她的靶心本就不是秦繁若。

柳子墨木然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搭在秦繁若的肩膀上。她背对着他站着,纵身挡在他的面前。

柳子墨不敢用力,他的手在颤抖着,不敢将秦繁若的身体扳过来看一看。他怕入眼便是鲜血如注,怕再看不见秦繁若笑语嫣然的模样。

“你输了。”秦繁若开口,声音平静清冷,但气息平稳如常。

接着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萧之莹射出的箭被秦繁若丢在地上。她指间被木质的箭杆磨出了血迹,但银白色的箭尖仍旧洁净如新。

“是,我输了。我没想到,你竟真能为了他不顾性命。”萧之莹将弓丢下,转身再未多看柳子墨一眼,决然离开。

秦繁若松了一口气,不及转身,就被柳子墨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腰身。他的头埋在她肩颈之间,呼吸拂过她的耳鬓。

“我会为你殉情。”柳子墨闷声道。

“我知道。”秦繁若扬起笑脸,顺手握住身前柳子墨的手。

“你知道就好。”

9

十七王爷与青裳并肩远远地站在武场边上,看着正午时分的暖阳落在武场之中这一对璧人的身上。

“这便是你让我连夜赶来的目的?”

“嗯……我本以为需要你妙手回春。”十七王爷悠然地笑道,“不过,眼下十分圆满,倒也不错,不是吗?”

青裳冷笑一声不答,转身就要走。

“已经这么多年了,你要与我一直这样别扭下去?”

青裳站住脚步,并未回头:“不,我与你,从未有过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