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语阁之夜阑珊

1

青裳站在武川城主府门口时,正是武川新任城主遇刺昏迷不醒的第二天。所以,守门将士两条长枪架在青裳面前的时候,青裳并不觉得意外。

毕竟,她于武川而言是陌生人。

毕竟,她在子语阁五年,从未下山医人。

出来接她的是城主的随身侍卫沐不言,也算是故人了。

“你怎么在这里?”沐不言吃惊得几乎跳起来。

“你很惊讶。”青裳眉眼不动,平静地看着他。

“当然。你离开五年,全无半点消息,他派了多少人寻你……”

“不言,我不是来叙旧的。”提到那个人,青裳心里到底不痛快,“带我去见薛墨麟,我受人之托来救他。”

“谁?”

青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偏了头看向城主府门口的旗杆。

墨色的旗上用红字写了“薛”字,那面旗随风飘扬,不停地拂过一同挂在旗杆上的那颗头颅。那是一位姑娘的头,干瘪的皮肤和凹陷的眼眶已经看不出她生前的绝代芳华。她就那样被孤零零地悬挂在高处,与她作伴的只有一个冰冷的字。

“一个给我讲了故事的人。”

2

若离是随着薛墨麟一起来到武川城的,与其他的刺客一起被安顿在城主府中。因着她是位姑娘,是以薛墨麟对外言说她是自己的侍妾,倒也没有人怀疑。

她坐在城主府中,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竹筒,竹筒之中便是这一次的刺杀任务,目标乃是身在突厥大营之中的慕容继。

大约三个月前,薛墨麟领兵到武川,慕容家被迫交出武川城主之位,原城主慕容继一怒之下投了城外的突厥将军。

“武川布防尽在在他脑中,此人不死,武川危矣。”

若离脑中想起昨夜里在书房,薛墨麟皱着眉头沉声说出的话,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对于薛墨麟而言,慕容继必须死。可对于若离而言,他万万死不得。

“在想什么?”冷不防薛墨麟出现在若离身后,若离吃了一惊,连忙转头站起身来。

“城主来这里做什么?”

“怎么?我府中的园子我反而不能来吗?”薛墨麟微微笑着,向前走了一步,身影将若离完全地笼罩在其中。

若离垂眸笑了一声道:“不是不能。突厥兵临城下,城主三昼夜没安稳合眼睡一睡,好容易得了空闲,该去歇歇了。”

“我正是来歇一歇的。”薛墨麟笑起来,手搭在若离肩头认真地盯着她,“不然,为何要来找你呢?”

“城主……有事?”

“嗯。”薛墨麟的薄唇抿了一抿,犹犹豫豫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若离心中越发觉得奇怪,不由得笑道:“城主莫不是信不过若离,是以迟疑不愿说?”

“当然不是。”薛墨麟立刻反驳道,“只是……嗯……若离,我想娶你为妻。”

闻言,若离愣了一下,几次张口想要答应这一句她盼了许久的话,然而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浅笑一声道:“城主侍妾的身份足以遮掩。”

“不是遮掩,是娶你为妻。”薛墨麟一把握住若离的手,脸上神情是比调兵遣将之时更甚的认真。“若离,我薛墨麟愿意三媒六聘,娶你为我的正妻,以我之姓冠你之名。”

若离凝视着薛墨麟,他的温度从手上一直传到心里。可是,越是暖,心里越是疼。

“自你在临源去截杀突厥奸细重伤而归时,我便下了决心,一旦我们到了武川城,就娶你为妻,再不让你离开我身边。”薛墨麟的手握得更紧,仿佛一旦放开眼前的若离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若离死死低着头,手中那小小的竹筒咯得她手掌生疼。

她还在十七王爷府上的时候就认识薛墨麟,一颗芳心暗自许给了他。所以,当十七王爷说要着人到薛墨麟身边的时候,她第一个站出来说愿意接下这任务。

若离心里知道,像薛墨麟这样的将门世家之后,自然不可能娶她这个从未生活在阳光之下的人。她只求能够守着他,近距离地看着他,与他朝夕相对也就够了。

“你是担心十七王爷不同意吗?你放心,这事情我去和他说。”

“不……不是。”若离有些慌乱地反握住薛墨麟的手。“若离只是觉得,城主是出身将门,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未来前程似锦,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着实是自毁前程,令尊令堂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才请命带着你来武川啊。”薛墨麟眉飞色舞地道,“这就是儿在外,父母之命且放一旁。”

若离讶然,张口结舌地瞪着薛墨麟,他竟是从离开临源之时就已经打定了主意的。

“不过,你若是不想嫁给我……”

“不,我愿意。”若离情急之下打断薛墨麟的话,言语方才出口,面上一下子变得绯红,连忙低下头,小声嗫喏道,“但是,现在大军压境,不好吧?”

“等退了突厥大军,来日双喜临门。”薛墨麟扬声大笑起来,一把将若离用力抱在怀中。

若离将脸埋在薛墨麟的胸前,用力地握住手中的小小竹筒,全然不顾那锋利的边沿在自己的掌心中留下血痕。

3

薛墨麟离开之后,若离呆坐在院子中,突然觉得肩窝处的伤疤有些疼。她用手抵在肩窝上,往事一下子从记忆深处涌上来,那尚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疼痛更甚。

她从十一岁用匕首杀人开始,为十七王爷刺杀过的人已然数不清楚。她身手敏捷,心思细腻,所以一向都能于险境之中安然无恙地脱身。然而,大约半年之前,在临源郊外截杀突厥奸细的那一次,却险些让她丧命。

对方的手段着实高超,他们一行去了十二个人,唯独她一个人重伤而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了三昼夜。

醒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十七王爷,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一条噩耗。

“你身上的毒,无解。”

又过了三日,若离能够下床时,自去十七王爷的书房找他。

“他们以我身上的毒作为要挟,想要让我做内应,帮他们取下武川。”

“如何内应?”

“在必要的时候杀了薛墨麟。”

十七王爷沉吟半晌,笑道:“调令才下,他们便知道,消息倒是灵通得紧。若离,你打算如何做?”

“请王爷示下。”

“若我让你杀了薛墨麟呢?”

“王爷?”若离吃惊地盯着眼前的十七王爷,“薛墨麟是王爷的心腹,也是王爷在边境上的一颗重要棋子,还请王爷三思。”

十七王爷微微一笑道:“你只说,我若让你杀了薛墨麟,你会怎么做?”

“若离……若离唯有领命。”若离的声音低了下去,同时低下头避开十七王爷锐利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的心事瞒不过十七王爷。

“照着你的性子,大约会拼着被我处罚也要违背我的意思。”十七王爷站在窗前,推开窗子,恰好外面一株梅花枝伸在窗前,在风中微微地晃动着。“你和她一样,执着于一个人一件事便会一路走到底。”

她?若离知道十七王爷指的是谁,虽然她没有见过那位姑娘,但已经听同在风无组织中的其他刺客私下提及了多次。那女子背离了风无,伤了十七王爷的心。

“若离不会背叛王爷,也……不会杀薛墨麟。”

“那么你打算如何做?”

“既然若离身上的毒已经无解,绝无生还可能,只好去杀了那对我下毒的人。”

“那些人不过是棋子罢了。”十七王爷看着眼前那一株梅花,淡淡地道,“若离,我希望你背叛风无。”

“王爷?”若离不解地盯着十七王爷,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突厥之中竟然有人能够训练出如此精锐的奸细,这人绝非是等闲之辈,终究会是我大殷的祸患。我要你与他们合作,以换解药之名取得他们信任,而后找机会杀了这个组织的首领。”

“若离明白了。”

“还有,你重伤的时候,薛墨麟神不守舍地在你床前守了几日,如此紧张你的安危,依我看,他终究有一日会决定娶你为妻。”

“十七王爷说笑了。可能只是因为若离受您之命即将跟随他去武川,受了伤会耽误行程。”

若离的回答让十七王爷有些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旋即笑了一声道:“若是你没有拿到解药,武川之外暮山之上有一个子语阁,那阁中的人大概可以帮你解毒。”

“是什么人,竟有如此高的医术?”

十七王爷面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来,轻声道:“她。”

若离吃了一惊,原来十七王爷一直都知道那个女子的下落,可是他分明前几日还在派人出去寻她啊,全然一副寻不到不罢休的架势。

似乎是看出了若离的疑惑,十七王爷又道:“咫尺之间是一种相守,遥遥相望而不打扰也一样。况且,眼下还不是她回来的时候。”

出了书房,当夜若离便去与突厥人约定的地点,将薛墨麟启程的时间与路线告知他们。

然后,大军离开临源前往武川之时,一路上都不曾遇到伏击者。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诱降慕容继的打算,是以改了计划也未可知。

若离站起身来,摊开手掌看着那小小的竹筒,又抬头看了看日影。那个取消息的人很快就会来,今夜若是慕容继躲过一劫,她将会进一步赢得他们的信任。

很快,她就能够拿到解药和那奸细首领的项上人头了。

4

东方黎明之色将起,前往城外突厥大营刺杀慕容继的人已经全部返回武川。

若离站在城主府的书房之中,双手被麻绳反剪在背后。在她身后站在这一次跟她一起前往突厥大营的三个人和沐不言,他们都盯着她不说话。在若离的对面,薛墨麟背对着所有人站在桌子前。

若离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到底他还是起了怀疑,这一次的事情本就是一个试探她的圈套,这一点在她看见慕容继安稳地睡在原本不该在的地方时便已经知道。

“你们三个先出去,把慕容继的头挂在旗杆上示众。”

“是。”三个人拎着放在门口的那个血淋淋的包裹出了书房。

终于,薛墨麟转过身来走到若离的面前。他双眼通红地盯着若离,手伸到若离的面前,掌心之中躺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薛墨麟嘶哑着嗓子问。

若离看了一眼那竹筒,又抬起头,逆着薛墨麟的目光看回去,淡淡开口道:“该知道的你都已经知道了,还想听我说什么?”

“为什么?”薛墨麟握拳,似乎那小小的竹筒就是若离纤细白皙的脖颈一般。

若离别开头不说话。

“你告诉我,为、什、么?”薛墨麟又近一步,几乎与若离撞在一起。他丝毫不掩饰语气之中的戾气和愤怒,压得很低的声音里带着十足的杀意。

巨大的压迫感让若离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要向后退了一步。薛墨麟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俯下头凝视着她的双眼,两个人近在咫尺之间。而上一次他们这样近距离对视的时候,谈论的是两个人的嫁娶之事。

“薛墨麟,你该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这是在叛国。”

“我清楚。”

“你这样做愧对十七王爷对你的信任。”

“我清楚。”

“你这样做……你这样……”薛墨麟拼命地压住自己的怒气与心疼,压在若离肩膀上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大概是想要问有没有考虑过他吧?若离原本坚定的目光游离了一下,鼻子一酸,连忙别开目光不去看他。若离将眼睛紧紧闭上,事已至此,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只听“哗啦”一声,若离睁眼之时,只见薛墨麟已经一把抽了墙上挂着的宝剑,接着锁骨上一凉,那宝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剑刃上映出若离平静冷漠的面庞,还有她眼眶之中隐约可见的泪珠。

“你死了之后,我会把你送回十七王爷府。”

“薛墨麟,你不要我了,是吗?”若离死气沉沉地开口问道,话音的尾端微微颤动,就像她此时的睫毛。

她分明知道眼下这情况,最坏的可能性就是薛墨麟一把剑将她杀了。可是,当听到他亲口说自己的尸体会被送回去的时候,一直笃定的心突然就乱了。

薛墨麟拿剑的手用力握了一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手不再抖动,用尽了今生的绝情才从双唇之间吐出那一个字。

“是。”

“你那日说要娶我,也只是为了诓我落入圈套,是吗?”

“是。”

“原来是这样啊。”若离无力地笑了一笑,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我受十七王爷之命跟随城主,今日犯错亦应当交于十七王爷发落,城主并无惩治我的权利。”

“你以为,十七王爷能留你一条生路吗?”薛墨麟的剑又逼近了一分。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与城主无关。即便被赐死,也有十七王爷会为我收尸,这是他的惯例。”

“我薛墨麟也可以保证你入土为安。”

“可我不希望你知道我葬在哪儿。”若离一丝犹豫都没有,立刻回答。

薛墨麟怔住,如同受了巨大的撞击一般手中宝剑跌落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你……”

若离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转过身对身后的沐不言道:“劳烦你带我去大牢吧。”

沐不言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又看了看薛墨麟,终于还是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对薛墨麟抱拳道:“城主放心,属下会将她安全带到大牢安顿。”

“给她松绑。”

“城主?”

“大牢中守卫森严,给她松绑。”薛墨麟已经转过身去,双手撑在桌面上低着头道。

若离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泪水越过眼眶,沿着面颊滴落在地上,而后一言不发地跟着沐不言出了书房。

薛墨麟,我们大概再不会相见了。

5

然而,若离想错了。她进入大牢的当晚就再次见到了薛墨麟。他站在栏杆之外,凝视着坐在草席之上的她。

若离站起身来,眼看着薛墨麟着人开了牢门,弯腰走进来,然后让人退下。

门未关,牢中唯她二人。

“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吗?”薛墨麟站在门口的地方,看着整个人都隐藏在阴影里面的若离。

牢中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光,墙壁上有一个只有人头大小的透气窗户。冰冷的月色穿过窗户落在牢中,刚好在两个人中间形成了一道如水的界限。

若离靠在墙上道:“我们做刺客的,第一要紧便是守口如瓶。”

“在这里,你不是刺客,我亦不是武川的城主。”

若离淡淡地抬眼看了一下薛墨麟,目光又落回他们之间的那道月色之上,平静地道:“可惜,这是我们谁都无法摆脱的身份。”

“若离,你跟着十七王爷多年,如今一朝背叛他,我不信你没有任何苦衷。”

“你是以此做出判断的?”若离苦笑了一声,他大约仍旧不知自己对他深情几何吧?罢了,如此也好,免得若她果然死在了外域,连累了薛墨麟伤心。

“因为,除此之外的凭证我都无法说服我自己。”薛墨麟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得让人心疼。“我甚至不知,薛墨麟三个字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分量。”

若离胸口猛地漫上一层窒息来,她倚着身后冷冰冰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那毒素又临近发作之时,若是仍然不能杀了薛墨麟,怕是她不出两天就会毒发身亡,任是大罗神仙也回天无力。

“若我说有苦衷,你会如何?”

“自然是帮你。”

沉默了许久,若离轻声道:“薛墨麟,我必须杀了你。”

“你说什么?”

“我必须杀了你。”说着,若离向前走了几步,正好站在月光之下,她用手指着自己肩窝道:“那把刀带着毒,我需要用你的命,换我自己的命。”

薛墨麟震惊地看着若离,木然道:“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风无有天下最好的郎中,连他都说除非找到解药,否则神鬼无策,告诉你,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若离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袖中藏着自风无带出来的迷药,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就可以让薛墨麟立刻失去知觉。只是,她不可能真的砍了他的头带走,要如何将他带出大牢,送到城外呢?

“什么时候?”

“嗯?”

“你和他们约定的是什么时候?”薛墨麟向前一步,与若离一同站在月光之下,“带我去换解药。”

“薛墨麟,你是一城之主,做这样枉顾整个武川城的决定?”

“我说了,在这里,你不是刺客,我也不是城主。”薛墨麟轻笑了一声,“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救你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若是用迷药将我迷倒,如何带我出去呢?”

“你怎么知道?”若离震惊地盯着薛墨麟。

薛墨麟用指尖抚了抚她毫无血色的面颊,笑道:“你身上带的东西我都很熟悉。知道你习惯用的武器是短匕首和迷药,还知道你喜欢吃的东西是桂花酿圆子,讨厌看到的颜色是血红色,最喜欢站在十七王爷府上一处假山洞里看风景,最不喜欢执行潜行追踪的任务。”

“你!”若离张口结舌地瞪着薛墨麟。

“忘了吗?我可是在十七王爷府上住了快半年光景啊。”

所以,他在王府做客半年实际上是为了近距离接触了解她吗?若离一时间竟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难怪那些日子,十七王爷会将她调遣到王府负责护卫薛墨麟,想必也是他求了十七王爷吧?

“我可以带你出去,他们取了我的性命便不会难为你了。”说着,薛墨麟一把拉住若离的手,转身便要往牢门外走。

若离下意识地顿住,反手拉住他的手腕用力向后扯住他。

薛墨麟不解地回头看着她,若离已然满面泪痕。

“怎么了?”

“可是,薛墨麟,你明明已经说你不要我了,何必再为我做如此事情?”

“那只是一时的气话。”薛墨麟无可奈何地笑着看她,“其实我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日后不会为了寻你葬在何处而踏遍大殷山河。”

闻言,若离竟忍不住破涕为笑,低声道:“我那也是气话。”

“换了解药之后就回临源去吧。”薛墨麟反过身来一把抱住若离,双唇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之上。“不要再回来了。”

“你真的觉得值得吗?用你的命换我活下去。可能很多年之后,我连你的相貌都会记不清楚。”

“无妨,记不清楚便忘却了也好。若离,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若离微微笑了一笑道:“好,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继而,刀刃撕裂皮肤的声音清楚地传到薛墨麟的耳中,剧烈的痛楚瞬间从胸口袭遍全身,他脊背僵直地抱着若离,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若离的面上仍旧带着笑意,她的手搭在薛墨麟的肩头,将他用力向后一推,薛墨麟失去了支撑,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心口的位置上插着一把短小的匕首,刃已经完全没入身体之中。

薛墨麟瞪着眼睛看着若离抬起在身前的手,那纤细白皙的指尖之上沾着他的血迹,尚带着他的体温。

若离走到薛墨麟的面前,蹲下身来握住他胸口上那把短小的匕首,唇角笑意越发明显。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她重复着这句话,带着残忍的冷笑,一把将匕首扯出来。

血飞溅在她袖子上,而薛墨麟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慢慢合上双眼,将所有的心痛与惊疑全部遮掩。

6

若离凝视了薛墨麟许久,而后慢慢地站起身来,看着前方道:“既然已经来了,出来吧。”

她话音方才落下,在大牢门口的地方一个人闪身出来,缓步下了台阶径直走到若离面前不远处停下。

来的人是一位妙龄女子,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的广袖褶裙,眉眼妖艳,薄唇猩红,看上去并不是突厥人。

“能够察觉到我的存在,不愧是风无数一数二的刺客。”她朱唇轻启,笑得妩媚娇柔。

“若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你们也不会选中我。”若离冷下了一声,伸出手道,“解药。”

“啧啧啧,别着急嘛。”那女子扭动腰肢径直从若离身旁过去,走到薛墨麟的尸体前。她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薛墨麟,微微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啊,一代名将死在这里。”

“人我已经替你们杀了,解药。”若离也跟着转过身来,她的手中仍旧紧紧地握着那把短匕首。

红衣女子看着她笑道:“你杀了薛墨麟,你们家那位王爷得到消息立刻就会下追杀令,在整个大殷范围之内追杀你。不如跟我走,我保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凭什么相信你?”若离直盯着那红衣女子问道。

红衣女子掩口尖笑起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托在掌心里,道:“这就是解药。”

“我听说,只有他们的首领才有解药。”若离柳眉微微一动,冷笑道,“现在看,你就是那些人的首领了?”

“不错。”

“身为一个刺客组织的首领,竟然亲身涉险来到敌方的大牢之中,这怕是不符合常理吧?”

“像薛墨麟这样的人物,由我亲自动手也不为过。”红衣女子嗤笑了一声,又道,“只是想不到你这么下得去手啊。”

“毕竟,眼下我的性命在你们手里,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若离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那红衣女子的面前。

红衣女子斜了眼睛上上下下将若离打量了一番,笑道:“你杀了薛墨麟,不久之后武川就会落在我突厥的手中。你家王爷的手段你也知道,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为何是我?”

“他手下的人资质都很不错,不仅仅是你,还会有别人。他一定会很高兴看见我有如今成就的。”

若离偶然心念一动,问道:“你与十七王爷是就旧相识?”

“哼,我与他?那可不仅仅是旧相识啊,还关系匪浅呢。大概他这辈子都很想知道我的藏身之处,并且杀了我而后快吧。”提起这件事情,红衣女子似乎格外畅快,忍不住掩口笑起来。

她丝毫没有遮掩笑声,想必门外的守牢军士已经被制住了。若离在心中暗暗思量,难道眼前这个人是十七王爷口中的那个她吗?

“难道你是住在子语阁的那个人?”若离试探着问道。

“子语阁?原来那贱人就藏在武川附近啊。”红衣女子的脸色陡然之间变得狰狞。

若离心中一惊,她会错了意,还暴露了那位姑娘的藏身之处。

“说了这么多废话,你该把解药给我了。”若离再次上前一步,伸出的手几乎碰到那红衣女子猩红的衣衫之上。

红衣女子握住手中的瓶子,笑道:“现在还不行。”

“你敢食言?”

“像我这么惜才的人,若是不能将你招致麾下,以后可是会后悔的呢。”

若离深深吸了一口气,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疼起来。灼烧一样的感觉蔓延全身,让她头上渗出丝丝冷汗来。

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否则薛墨麟真的就会死在这里。若离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薛墨麟。血已经将他胸口的衣衫浸透,并且沿着他的纱袍飞速扩张到了整个前襟。

“好,我答应你。”若离强忍着疼痛开口道,“给我解药。”

“哎哟,是毒素发作了吧。”红衣女子故作惊讶地笑起来,从手中的瓶子里倒出一颗药丸来放在掌心之中递给若离。“来,先把这颗药吃了。”

若离迟疑了一下,本能地觉得这颗药丸不该吃。然而若是不吃,大约她和薛墨麟便都会有性命之忧了。

那药丸甜腻得让若离想要呕吐,服下之后肩膀上的疼痛立刻就消失了。若离心中越发起疑,表面之上却不动声色。

“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一会儿就会有人发现大牢异常。”说着,若离走在前面,那红衣女子跟在她的身后。

两个人方才离开大牢之中,身影尚未在夜色之中消失,便听见身后有人鸣锣示警,巡逻将士涌向大牢之中。

7

薛墨麟还是没有醒过来。沐不言和青裳一起站在门口,刚好能够看见外面旗杆之上悬挂着的那颗头颅。

“那颗头是昨天出现在旗杆上的,红月的头。”沐不言看着那在旗帜下忽隐忽现的头颅对青裳道。

“我知道。”青裳连语调都没有波动过,平静地盯着旗杆,“死了还不到两天的时间,我拿到的时候还很新鲜。”

“你拿到?”沐不言惊讶地看着青裳。

青裳点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来救薛墨麟?”

“去找你的人是红月?这不可能吧?”沐不言摇头道。“从那件事情之后,你与红月势同水火,她去找你还让你来救薛墨麟?”

闻言,青裳叹了口气,看着沐不言无奈地道:“不言,你跟在薛墨麟身边这么久,薛墨麟竟然到现在都没有把你送回去,可真是奇迹。”

“哈?”

“红月到子语阁找我,除了想杀了我绝不会有第二件事情。我见到她除了杀了她,也绝不会做其他的选择。”

“那你为什么在夜里把红月的人头送到城主府来?”

“是若离姑娘的主意。薛墨麟差点就死在若离的手上,这种轰动武川的大案子总要有一个替罪羊吧。”

沐不言仰头盯着旗杆上的头颅,恍然大悟道:“难怪要将那头颅弄得面目全非。”

“我都把她变成那副鬼样子了,你仍旧认得出,沐不言,你对红月也算是印象极深了啊。”青裳忽然轻笑了起来,“走吧,薛墨麟该醒了。”

说罢,青裳转身推门走到屋中,刚好薛墨麟睁开眼睛,疑惑地偏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青裳。

“姑娘是?”

“子语阁青裳,我受人之托来救你一命。”

薛墨麟将目光移向她身后的沐不言,沐不言连忙道:“不是我。”

青裳回头看了沐不言一眼,只好转过头来对薛墨麟道:“依着我子语阁的规矩,一件事换一条命,有人用她的故事换了你的性命。”

“是她吗?”薛墨麟哑着嗓子问道。

“谁?”青裳眉峰一动,凝视着薛墨麟问道。

薛墨麟张了张口,忽然之间所有的话竟然都停滞在了嘴边。他只是凭着本能问出那一句话,可他指的,是谁呢?

“我不记得了。”终于,薛墨麟泄气地回答道。

沐不言吃了一惊,然而目光落在青裳身上,忽然明白应该是她做了什么手脚。至于原因,怕是也只有青裳一个人知道。

见他说不出,青裳微微一笑道:“既然城主已经无事,那小女子就告退了。”

“请等一下。”薛墨麟忙唤住青裳,一面忍着胸口的疼痛挣扎起来,靠在床头栏杆上。

“城主还有事吗?”

“姑娘医术高超,在下可否向姑娘询问一些事情?”

“请讲。”

“是一种毒。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名字,但是据说除了解药之外旁人无法解毒。姑娘,你能解吗?”

若是这话从其他人口中问出,青裳早已经转身离开,只当他是在说胡话,可问她这问题的竟然是刚被她下了药的薛墨麟,青裳就只好耐心地听下去。

“这种毒有很多,只凭着城主这样的描述,小女子并不能够确定是否能够解毒。还请城主让那中毒的人到这里来,小女子也好望闻问切。”

“姑娘此话有理。不言,去请……请……”薛墨麟拼命地想要记起那个人那个名字,可是偏偏什么都没有。方才所说的那一切就好像是他的一场梦境一样,如今梦醒,记不得那人的面容,记不清那人的名姓。

“城主?”沐不言担心地唤了一声,又低声向青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裳摇头微笑,看着用手敲着自己额头的薛墨麟道:“城主要唤来的究竟是何人?”

“我记不起了,这不可能,我竟记不起了。可是,她明明就在这里。”薛墨麟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伤口上似乎还能感觉到冰冷而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皮肤,将他一寸寸割裂。

“城主服了药,大约是生了幻境,休息一下就没事了。”青裳浅笑着颔首,转身离开了屋子。

沐不言连忙追了出来,直到长廊尽头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对薛墨麟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让若离二字从他记忆之中消失罢了。”

“为什么?”

“沐不言,你我心里都知道,薛墨麟胸口上的那道差点要了他性命的伤是谁造成的。比于那道伤口,怕是拿匕首的人才是薛墨麟心头致命的伤。不如就让他忘了吧,对若离姑娘也好。”

“你觉得,他真的能忘了吗?以你的医术,他方才根本就不应该想起那些事情。”沐不言凝视着青裳问道。

青裳笑而不答,转了话头道:“若离姑娘身上的毒我也无计可施。那本就是用来控制人的毒,所谓的解药只是用来缓解身上的痛楚而已。除了尽可能延续她的生命,我别无他法。”

8

武川城主遇刺第十天,突厥大举进攻,结果惨败而归。城主府贴出告示,原来旗杆之上那头颅的主人就是刺杀城主的凶手。同时昭告全城百姓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城主薛墨麟要大婚了。

没有人知道新娘子是什么出身,也没人知道她具体长什么样子。仿佛一个凭空出现的人一样,但这除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之外,别无其他的影响。

大婚那一日,新娘子的凤冠霞帔是桃花瓣的颜色,而非是大红色。薛墨麟则是一身银袍,一直拉着新娘子的手不肯放开。两个人只站在一起便让人觉得甚是圆满。

“不知这新娘子姓甚名谁,真是好福气啊。”观礼的人群中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白芷。”旁侧一个青衣姑娘微微笑道。

白芷,又名薛芷,自此,薛墨麟的姓氏终于冠于若离名前。只是,又能有几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