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语阁之青丝绕

1

当柳子墨那十箱聘礼送到秦将军府上的时候,就注定秦家要出一件轰动整个临源的事情。

秦繁若一条银枪挑了所有的箱子,跟着箱子一起跌落在将军府门外石阶上的还有一众抬着聘礼的人,外加上一句带着冷飕飕寒风的话:“我不嫁。”

秦老将军从内堂赶出来的时候,见此情景连呼“孽障”。然而秦繁若只是将手里银枪丢在架子上,自去堂上坐了,全然不理会她爹秦老将军已经气得七窍生烟。

“你就说吧,怎么你才肯嫁。”秦老将军一把抓起架子上的鞭子,气呼呼地站在秦繁若的面前。

秦繁若摇头道:“爹您老人家就别白费力气了,我堂堂一个将军绝不会嫁给柳子墨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虽是个书生,可运筹帷幄之能不亚于你这决胜千里的人。况且他是咱们大殷历个朝代里最年轻的丞相,青年才俊,配你是绰绰有余啊。”

秦繁若站起身来看着她爹道:“我偏生就不稀罕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文人。丞相怎么了?咱们在前方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不是也一样躲在后方唧唧歪歪一些有的没的?”

“嘿,你这孩子。”秦老将军瞪起眼睛。右手将鞭子使劲儿捏了一捏,然而最后还是放下手,不忍心真的打他的宝贝女儿。

临源的人都知道,秦家是将门,传到老将军的时候早已经不知道为大殷立下了多少奇功。秦老将军一门三子一女,儿子皆在军中自不必说,女儿秦繁若更是天子亲赐名号的大殷第一女将军。

因为老将军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更是百般疼惜。莫说是打,就是女儿沉了脸道一句心里不痛快,老将军心里都猫抓一样难受。

是以,老将军着实没有什么办法能让秦繁若点头应了这门亲事。他现在能想的只有怎么去说服柳子墨退了这门亲事。

次日一早起来,老将军尚未去找柳子墨。就听见门口的人回话说,柳子墨柳丞相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了。

老将军出门迎接,尚不到大门口就已经看见了负手立在将军府匾额之下的柳子墨。他穿着一袭青衫,竹冠束发,不像在宦海中沉浮的丞相,倒是更像一介书生,咫尺天涯任逍遥。

见了礼,两个人在堂下分宾主而坐,下人上了茶之后就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秦老将军和柳子墨。

“在下仓促登门叨扰,冒昧之处还请老将军赎罪。”柳子墨抱拳垂头道。

“哎,柳丞相哪里的话。不管丞相与小女是否能够喜结连理,丞相都只当我将军府如家里一般,不要客气。”

柳子墨闻言,微微一笑道:“既然老将军已经提起,那在下也不转弯抹角了。实不相瞒,这次在下登门正是为了在下与令千金的婚事。”

“哦?丞相是来退婚的吗?”老将军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问道。

“退婚?”柳子墨愣了一下,旋即笑道,“老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呃……这个……日前丞相差人送来聘礼,小女多有得罪。丞相即便是来退婚的,也是在情理之中。况且小女粗鲁蛮横,实在不配丞相这等温文尔雅之人。”

屏风后,秦繁若听闻此言,掩口无声低笑起来。她爹大概把这辈子会用的所有夸读书人的词都用上了。

柳子墨闻言,笑道:“老将军此话过谦了。在这临源之中,谁人不知秦家姑娘巾帼不让须眉,为人爽朗,落落大方?至于那聘礼的事情,想必是令千金不喜欢那等俗物,所以才驳回。这一点倒是在下的不是了。”

柳子墨这一番话实实是说得滴水不漏。秦老将军张了张口,硬是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屏风后的秦繁若听自己爹爹没了声响,心知爹爹说不过这口齿伶俐的狡猾书生。她爹爹为人老实,不善言语,这一点朝堂上下共知,为此她爹爹吃了多少闷亏?

只是,秦繁若此时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对方怎么说也是丞相,与秦家父女同是在朝为官,当着面撕破了脸到底不好。秦繁若是不在乎,可她爹爹面子上一定过不去。

秦老将军想了想,索性直言道:“不瞒丞相,日前虽然蒙十七王爷保媒定下丞相与小女的婚事。但丞相大约有所耳闻,小女顽劣不堪,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那里实在行不通。老朽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不愿意老朽也没有办法。所以,还请丞相恕罪,容老朽去与十七王爷说,请求退了这门亲事,你看如何?”

柳子墨闻言,温和地笑了一声道:“想来是令千金嫌弃柳某是个文弱书生?”

“没错。”屏风后面,秦繁若转出身来脆生生地回答。

“繁若,不得无礼。”秦老将军连忙喝道。

柳子墨起身对秦繁若抱拳施礼道:“在下柳子墨,有礼了。”

秦繁若愣了一下,也抱拳回礼道:“末将秦繁若见过丞相。”

听闻她的自称,柳子墨眉梢略微挑了一下,笑而不语。

倒是一旁的秦老将军起身对秦繁若道:“冲撞了丞相,还不给丞相赔礼?”

“老将军玩笑了。”柳子墨连忙拿话拦住。

又看了看盯着门外,刻意避开他目光的秦繁若,笑道:“老将军,不知我可否与令千金单独说几句话?”

“啊?”秦老将军有些迟疑地看了秦繁若一眼,担心地道,“丞相,老朽看还是算了吧,小女的脾气……”

“你放心吧,爹,我从不欺负无力还手的人。”

“你给我闭嘴。”秦老将军看了秦繁若一眼,又道,“这婚事,依我看……”

“老将军,且容在下与令千金说话,如何?若是令千金不允,在下自去与十七王爷说便是。”

“好吧,那老朽就先失陪了。”秦老将军拱手要离开,想了想,又回头看着秦繁若。

“哎哟,爹,您老人家放心吧。他好歹比我官级大,依着咱们大殷的律法,真打了他我还得坐牢呢。”

“行,你知道就好。”

2

屋中唯剩下秦繁若与柳子墨。两人仍旧分了宾主坐在桌子旁,秦繁若一直盯着门口,好似要把那门槛看出一朵花来。

“秦姑娘,昨日那份聘礼多有辱没之处,还请见谅。”

“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我也没看。”秦繁若终于扭过头来看着柳子墨,“我爹爹大概不好意思和你直说,如今话由我来说。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算在我头上就是,不要去找我爹爹和我哥哥们的麻烦。”

柳子墨闻言失笑道:“秦姑娘,我柳子墨好歹也是堂堂大殷的丞相,到了姑娘嘴里怎么就变成了一副假公济私的小人模样?”

“哼,书生肚子里满是弯弯绕,表面上是文质彬彬。说小人着实委屈了,当叫伪君子。”秦繁若冷笑了一声回答。

“秦姑娘似乎对我们读书人的偏见颇深啊。”

“不,不是颇深。”秦繁若挥了挥手道,“是很深,差一点就不共戴天了。”

“哦?”柳子墨露出一丝寻味的神情来,沉吟片刻道,“莫非是因为前任丞相主和一事?”

“自己贪生怕死就算了,竟敢说自己主和是因为我大殷军力不如突厥。”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柳子墨突然接着说道,“在下处江湖之远时就听闻大殷有虎狼之师,秦家、薛家俱是虎父无犬子,名将辈出。”

秦繁若瞥了柳子墨一眼:“你这奉承话说得倒是信手拈来。”

“这是事实。”柳子墨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容,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但是,秦姑娘,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即使大殷有如此军队,七年前仍旧是主和派占了上风?”

“当时的丞相极力主和,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打压主战之人。”

柳子墨的目光落在秦繁若桌子上攥成拳的手。他很清楚,当时被打压最严重的就是秦家和薛家。五年之后,薛家的长子薛墨麟领武川城主之位,戍守北疆,秦家三子仍不得重用。

“姑娘与在下的这桩姻缘便是为了不再重蹈覆辙。”柳子墨施施然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踱步,慢声道,“姑娘的三位哥哥也会得到重用。个中利弊姑娘请细细思量。”

秦繁若垂头思量半晌,忽然冷笑道:“你觉得我会答应?用我的后半生换我三位哥哥的前程?”

柳子墨低了目光看着秦繁若道:“姑娘此言差矣,不是你三位哥哥的前程,而是你秦家的世袭传承。”

秦繁若吃了一惊,霍然站起身来,上前一步与柳子墨对视。

“若我不应,你有本事动我秦家三世根基?柳子墨,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哦?秦姑娘这样认为?”柳子墨面上仍旧是淡淡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么姑娘不妨问问老将军,何以明知你不会顺从安排,仍旧应了十七王爷的提议。秦姑娘,战功赫赫终究是会功高震主的。今上的确不会寻个事情将秦家满门处决,但是会钝刀子割肉。”

秦繁若闻言心中一动,连连后退,目光在眼前的景物中胡乱晃动没有焦距。她心里知道,柳子墨说得一点也不差,单只从这几年秦家逐渐交出手上兵权就可以看出端倪来。

“秦姑娘,今上是动了杀心的。十七王爷能保住秦家一时,但保不住一世。老将军寻常时候没有与你讲过,大约是不想你跟着担惊受怕。”

秦繁若手撑在桌子上,死死握住桌角,冷声道:“既然我秦家已如丞相所言那般不堪,丞相看重的又是我秦家哪一点?”

“正所谓求三军易,求一将难,况且秦家三子皆是善能领兵之人。”柳子墨微笑着回答,“大殷眼下的情形姑娘也应该清楚吧?”

他面上除了浅浅的笑意,似乎就没出现过什么别的表情。这笑容,就如同他的面具一样,让人无法看透他。秦繁若看了柳子墨一眼,并未立刻回答他的话。

她很清楚,眼下大殷西北两方边境都不太平,尤以北面武川更甚。听说一年前赴武川戍守的薛墨麟新近丧妻,由于悲伤过度,身体大不如前,正是需要着人将他换回来的时候。

秦繁若不回答,柳子墨也不逼她立刻决断。他悠然走到椅子前坐下,偏了头看着凝眉不语的秦繁若。

“秦姑娘,我柳子墨可以保证,定会将姑娘敬为天人,不敢亵渎半分。姑娘想做什么,只要不危及旁人性命,在下亦不会横加阻拦。”

秦繁若看了柳子墨一眼问道:“你自己呢?丞相与我说了这么多家国大事,丝毫没有儿女私情在。看来,在丞相眼中,所谓婚姻不过交易啊。”

柳子墨朗声笑道:“秦姑娘可记得曾与在下素有谋面吗?”

秦繁若摇头。

“那么在下若是此时说,对姑娘一见钟情,此生立誓非姑娘不娶,姑娘可信吗?”

秦繁若想了想,仍旧是摇头。

“既然如此,在下又何必油腔滑调说这些来哄骗姑娘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信?”

“姑娘非等闲闺阁弱质,由此忖度,所听所见自然与旁的姑娘不同。”

好一个柳子墨,不单心思缜密,捉摸人心的本事更是了得。秦繁若一时间竟不知日后要与这种人朝夕相对,究竟该悲还是该喜。

“柳子墨,你要想清楚,虽然此番婚姻是我为了秦家应允,但也是占了你嫡妻的位置。若是以后有了心上人,也只能是侧室了。”

柳子墨摇头笑道:“秦姑娘大可放心,不会再有了。”

“呵,话可不要说得太满。”

“请姑娘拭目以待。”

3

次月择了良辰吉日,柳子墨迎娶了秦家幺女,出了名泼辣的女将军秦繁若。

宾客尽都在前堂坐了,大礼已毕,秦繁若被先送入新房之中。柳子墨穿着一身喜庆的新郎官袍子,端着酒杯辗转在宾客之中。好容易得了空闲,带着一身酒气站在廊下略作喘息。

“我还担心你不能说服令夫人嫁给你。”十七王爷从长廊另一端缓步走过来,负着手,面上带着笑意。

靠在柱子上的柳子墨笑道:“怎么?既然是来庆贺的,连句恭喜都吝啬?”

十七王爷站在他旁边,两个人皆在长廊灯影之下,看着不远处前堂中的觥筹交错。

“好话都被这些人说尽了,你今日大约早已经听腻,我何必讨这等没趣?”

柳子墨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声音道:“从这些人的口中说出,言不由心罢了。我是你举荐的丞相,他们来此也大多都是为了巴结奉承你而已。”

“把你拖进这场明争暗斗,到底有几分负了当年与你结交之意。”十七王爷叹了一声。

“我却也因此得了一段好姻缘。”

“好姻缘?”十七王爷有些惊讶,“子墨你……”

“这么有趣的姑娘,不多见。满临源的男人尽是睁眼瞎,才让我柳子墨捡了这便宜。”柳子墨颇为自得地笑了一声,接着道,“这话可不是说你,毕竟你是心中有人,不屑旁的姑娘些许。”

“哈哈哈,你这可算一个耳光接一个甜枣了。”十七王爷随意挥了挥手,“时候不早了,新嫁娘可还在屋中等你。”

说着,他转身便要离开,又脚步一停,背对着柳子墨站住。

“她日后大概会恨你,有些事情寻个时机解释清楚。莫要因为误会生生错过。”

柳子墨心知他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情,勉强笑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有你这活生生的例子,我可不会步你后尘。”

“那就好。”十七王爷微一颔首,又道,“良辰美眷,八斗才华,进则庙堂之首,退可泛舟江湖。柳子墨,你这圆满可真是让人嫉妒啊。”

言毕,十七王爷的身影便隐没在夜色之中,转眼不见。

柳子墨回到前堂,告了失陪之后,径来到新房之外。

屋中通明灯火透过窗上大红的喜字柔和地落在窗外,柳子墨轻轻推开门,转过屏风便看见端坐在床上的秦繁若。她头上仍罩着盖头,不时不耐烦地动一动身子。

红烛之下柳子墨竟一时呆在原地,仿佛此时不过美梦一场,一旦举步向前则万事成空。

“柳子墨?”秦繁若看不见对面人是谁,然而心中料想眼下这时候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旁人来这里,于是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是我。”柳子墨木然应了一声。

秦繁若松了口气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来了。”

“啊?”

“你知不知道我从早上到现在可还没吃一口东西呢。满头的玉钗金冠重量堪比头盔,压得我脖子生疼。”一面说,秦繁若一面毫无方向地朝着前方乱挥手,“快点快点,过来掀了这盖头,我也好吃些东西歇歇。”

柳子墨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忙走过去挨着她坐在床边。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盖头拿下来,就着灯影想要细细端详她一番。

头上盖头才拿开,秦繁若就立刻站起身来,拿过桌上的点心就往嘴里送。

柳子墨无奈地看着她,也起身跟过去,倒了酒递过去,一面道:“你慢些吃,别噎着。”

秦繁若头也不抬,接过酒一饮而尽,胡乱点头应了两声。柳子墨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着她吃,不时斟酒递过去。

红烛之下,秦繁若酒足饭饱倒在床上睡了过去。柳子墨坐在床沿垂眸看着睡得正香的秦繁若,面上带着宠溺的笑意。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着实是对你一见钟情,立志此生非你不娶。”

转眼一载,柳子墨与秦繁若琴瑟和谐得让全临源的人称奇不已。尤其柳子墨对秦繁若的宠爱与纵容更是成了美谈,多少闺阁姑娘都想着能嫁给柳子墨,哪怕是做侧室呢?

丞相府正室所居院落之中,秦繁若慵懒地斜靠在竹藤椅上。面前一张小小茶桌,对面坐着的柳子墨此时正在品茶。

“我爹和哥哥可有什么消息传来吗?”秦繁若眼也不抬地问。

柳子墨没有回答,只是斟了一杯茶放在秦繁若眼前道:“尝尝。”

秦繁若微微抬手拿起茶盏,一饮而尽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子墨道:“这茶里也有软筋散骨的药吧?”

“只有确保你能留在临源做人质,今上才会应允秦老将军赶赴武川。我又是个文弱书生,不得已才对你下了药。”

闻言,秦繁若冷笑道:“柳子墨,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想要让我原谅你?”

“你会吗?”

“柳子墨,新婚之夜,你竟在交杯酒中下了软筋散骨的药。盖头掀开寓意从今而后坦诚相见,你才高八斗不会不知吧?可你呢?对我做了什么?”秦繁若一扬手,将手里的杯子丢在地上。白瓷与青石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想让我原谅你?好,拿命来换吧。。”

柳子墨闻言苦笑了一声道:“我早该知道,以你的性子定是会恨我。”

“明知我会恨你,仍旧这么做,柳子墨,在你心里我其实不过是个棋子罢了。”秦繁若凄凉地笑了一声,翻身站起来便要回屋里去。

谁知方才举步,登时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她忙要去扶旁侧的竹藤椅,只听“哗啦”一声,椅子被她撞倒,连一旁的茶桌都不曾幸免。茶具尽数摔得粉碎,茶汁流了一地,隐约散发出苦涩的气息。

柳子墨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秦繁若挣扎了几下,而后缓缓放下手臂,由着柳子墨将自己揽在臂弯之中。她苦笑着,她本是上马擒贼将的将军,而今却连一个书生的钳制都挣脱不开。

“繁若,再过些时候你身上的药力就可以解了。”说着,柳子墨轻轻地吻了吻秦繁若的面颊,“回去休息吧。”

秦繁若在他搀扶下坐到床上,就听见门口有人道:“丞相,武川告急,秦老将军……”

“我知道了。”柳子墨连忙打断来人的话,颇有些紧张地看了秦繁若一眼,而后转身离开了屋子。

武川出了什么事?秦繁若的手指轻轻握成了拳。

4

柳子墨接了消息之后就离开了丞相府,直到晚上也不曾回来。秦繁若心中惦记着自己父亲兄长的安危,于是一个人悄声来到外面书房。

待自己喘息稍微平和一些,秦繁若推门闪进去。一片漆黑的书房之中,唯有月色透过窗子落在书桌上,隐约能够看见右桌角上有几本书摞在一起。

秦繁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唯有上面一本是书,下面的都奏章。今上对柳子墨这个丞相很是信任,是以有些奏章呈上去之前,会先送到相府来征求柳子墨的意见。

上面写着的无非是一些朝廷赋税、官员调度一类的问题,秦繁若看罢并未放在心头。寻了许久也不曾看见关于武川战报的事情,秦繁若正在焦急中,忽然听见门外脚步声响。

刚刚闪身躲在一处阴影之中,书房的门就被打开了。秦繁若看不见进来的人是谁,只能从声音上判断是柳子墨和另外一个人。

“眼下秦家一死两伤,还有一个下落不明,武川城主的位置定然是要易主了。”

“这一切多亏了先生的神机妙算啊。只是还有一件事情我放心不下。”

“你是说秦繁若?”柳子墨冷笑了一声,“她现在不过是个废人,秦家惨败,留着她也没什么用了。”

阴影里的秦繁若死死握拳,克制住自己想要杀了他们的冲动。原来这一切不过是个局罢了,她秦繁若只是柳子墨的一个棋子而已。她为秦家世代传承嫁给柳子墨,可却是正好落在了柳子墨的圈套之中,成了柳子墨手中秦家的弱点。

书房中的两个人又低声说了些别的事情,而后两人离开了书房。秦繁若自阴影之中闪身出来,浑身上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方才柳子墨的话。秦家一死两伤还有一个人失踪,她的父兄几乎在武川全军覆没。她绝不会眼看着父兄遭难而自己却躲在临源,即便是死,秦繁若也要同她的父兄死在一处。

决心已下,秦繁若忍了忍天旋地转的感觉,抽身来到马厩之中,挑了一匹快马飞奔出了丞相府。夜色之中,她纵马飞驰而去,全未看见身后一个人站在后门的阴影里远远看着她。

秦繁若一路几乎不眠不休,五天之后在武川城门口下马之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恍惚之中似乎有人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听那声音似乎是爹爹,可又似乎是柳子墨。

柳子墨?她应该杀了柳子墨给她的家人报仇,然后再离开临源。可是为什么她竟然现在才想起这个选择?是的,她应该杀了他的。即便是现在浑身无力,也能够趁着他熟睡的时候杀了他。毕竟,每晚他都会睡在自己的身侧,用手轻轻揽住自己,在自己睡意朦胧的时候柔声说一些话。

秦繁若知道,自己留恋那种感觉。这世上除了爹爹,便唯有他将自己当作一个小姑娘,捧在手掌心里面温柔地呵护着。可他对她下了药,设下计谋毁了秦家,她必须要杀了他。但或许,她也应该随他一起死去吧?毕竟当初他的求婚是她点了头的。

恍惚之中睁开眼睛,入目便是自己爹爹焦急的神色,秦繁若的目光在自己爹爹身上看了一看,可以确定他没有任何伤口。再看看周围,屋子里没有任何举哀的痕迹。

“爹?”秦繁若哑声开口道。

“你这丫头,终于醒了。”秦老将军松了一口气,坐在床沿上看着自己疼爱的女儿,“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不要命地从临源赶到武川?”

“哥哥们呢?”

“他们在前哨驻守,一时回不来。告诉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哥哥们都安然无恙?您也安然无恙?”秦繁若惊讶地看着秦老将军。秦老将军面上的惊讶不亚于秦繁若。

“自然。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繁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却重重地跌落回床上。

她自出嫁后再未回到过秦家,这一年之中所有的消息都是从柳子墨的口中听说的。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包括这一次武川的消息。可是,柳子墨为何要骗她呢?

“爹,我要回临源。”秦繁若忽然开口道。

“现在?不行,你眼下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车马颠簸。你想知道什么事情,爹可以派人去临源打探消息。”

“不,我必须自己回去弄清楚到底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难道是故意的?”秦繁若话才出口,身上跟着猛然一个激灵。若是故意的,那么柳子墨的目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秦繁若离开临源。

“丫头,你在说什么?”

“爹,秦家调任武川以来,可出了什么事情吗?”

“突厥来犯过几次,但都是小规模骚扰。薛墨麟曾重创突厥,他们尚未恢复元气,是以不敢大举进兵。”

“爹可曾得到过我的消息吗?”

“丞相倒是专门派人来过几次,说你一切都好,就是变得懒了一些。交了将军头衔印绶,每日只在家里陪着他。”

“那柳子墨可曾说过他自己如何吗?”

秦老将军凝神想了一想,摇头道:“这倒是没有说过。而且你也知道,将在外奉命守一方太平,不打探朝廷的事情,这是咱们祖辈传下来的规矩。”

所以,爹爹对于临源的事情可以说是一概不知了。柳子墨,你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这一年之中你软禁我,为的是什么,现在捏造谎言让我离开临源又是为了什么?

秦繁若猛地握拳砸在床铺之上,巨大的声响让秦老将军吃了一惊,也让她自己吃了一惊。那软筋散骨的药似乎已经解了,她现在的虚弱完全是因为之前连夜赶路所致。

柳子墨,你到底想做什么?

5

柳子墨坐在正堂之中,看着桌子上放着的食盒。这是今上派人送来的,尚未打开。

十七王爷坐在另外一侧,偏过头来看着他。

“这次真是百密一疏,让七王爷有了可乘之机。”柳子墨淡淡一笑,伸手打开食盒,将其中的酒壶和酒杯取出来,放在桌子上,“好酒啊。”

“我亦因为这件事情见疑于今上,被放去封地郢城。”

“还好,只不过是外放回封地做王爷而已,也不算是太惨。东山再起也还有机会。”柳子墨笑着斟了一杯酒,放在自己的面前。

十七王爷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酒上,叹气道:“你这一死,怕是朝中渐渐就人才凋零了。”

“我知道你想保我一条性命,但眼下你也是自身难保。到底是我们百密一疏有了差池,否则以七王爷的本事还差些。”

“可这差池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秦家一门忠烈,若是毁在那些小人阴谋之中,我于心不忍。”十七王爷长叹一声,“委屈你了,子墨。还是处江湖之远自在逍遥一些,不必理会这朝中的人心不古。”

柳子墨微微一笑,拿起面前的酒杯仔细端详着。

忽然又道:“秦家无忧,她亦无忧。到底还是我心中意欲徇私在先,便是你不同意我也会这样做。”

“从你娶秦姑娘的时候,我就知道若有一天面临如此选择,你宁愿舍了自己。”

“也好,反正她已经恨我入骨,我死了她也不会伤心。”

“柳子墨,你到底还是没有向她解释任何事情?你说过,不会步我后尘,可你眼下这样子……算了,反正你死了之后我会把你的尸体送到武川。”

“喂,若我被鞭尸,你可要记得求情啊。”

“柳子墨,你真觉得尊夫人能够恨你到如此程度?”十七王爷似笑非笑地看着柳子墨。

柳子墨想了想道:“不错,以她的性子,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十七王爷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外面的日影之上,收了笑意淡声道:“时辰到了。”

“是啊,时辰到了。”柳子墨端着酒杯走到门口,看着外面一片万里晴空,忍不住想起他曾有一日陪着秦繁若在院中晒太阳的情景。

她的发丝轻轻地垂落在他的肩头,与他落在肩头的发丝密密实实地纠缠在了一起。青丝环绕成了一团,他怕扯疼了她,伸手便要去解开。然而,手上一阵温热,她握住他的手腕不许他动。就这样,那团缠绕着的青丝一直在他们之间,直到后来她用剪子将它剪下来。

想着,柳子墨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握在手中。里面那团发丝仍旧柔软,像最初她待他的心一般,那时她还不知他们之间有过算计,也不知道后来他们会永远分开。

毒酒沿着咽喉一路滚落,柳子墨唇角带着一丝笑意。眼看着院中闯进来一队人,看着似乎是从王宫之中来的,大约是为了来查看他是否已经饮下毒酒断气。

远在武川的秦繁若站在窗口,忽然觉得一阵窒息的感觉从心里直腾上来,她几乎站立不住,连忙一把扶住窗口。

派往临源打探消息的人已经走了六七天了,仍然一点消息都没有。难道是自己想多了吗?那日听到的消息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误报,她的离开也着实让柳子墨始料未及?

“丫头,临源有消息了。”秦老将军站在门口,神情犹豫地看着秦繁若。

“真的?”秦繁若大步走到她爹爹面前,一眼便看见了秦老将军躲闪的目光,“爹,出什么事情了?”

“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今上赐了柳子墨毒酒,令他自杀以谢天下。”

“你说什么!”秦繁若当即愣在原地,手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父亲的手臂,“这……你说,柳子墨……柳子墨他死了?”

“十七王爷求今上,想要将柳子墨的尸体收殓,然而今上正在气头上,将柳子墨……将他……挫骨扬灰了。”

秦繁若想,她现在应该很悲伤,应该歇斯底里地大叫,应该泪流满面。可事实上,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木然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坐下,然后平平地躺下,目光放空,看着床顶。

“丫头。”秦老将军不放心,忙到床边唤她。

秦繁若仍旧盯着床顶,一言不发。

她没有任何机会可以将所有的事情问清楚了,她再也见不到那个身穿青衫的文弱书生了。也好,他一直在欺骗自己,终于得到了报应。可是为什么心里觉得很难过?结发为夫妻,生死两不离。是不是她应该信守这诺言,随他一起去呢?

6

青裳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子语阁的门口遇见他。在当朝的十七王爷对着自己微微颔首的那一刻,青裳的手狠狠握住,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正常。

“你我恩怨暂且放在一旁,我此来是有事相求的。”

“你我之间并无恩怨。我子语阁的规矩以十七王爷消息之灵通,大约应该知晓。”青裳哼了一声回答。

十七王爷微微低了头笑道:“我知道。”

青裳为柳子墨解毒,从始至终都未再看十七王爷一眼。

十天之后,柳子墨渐渐醒过来。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柳子墨对在一旁收拾银针的青裳拱手道。

青裳看了他一眼道:“医资已经有人替你付了,拜他所赐,我知道你与秦家姑娘是夫妻。”

柳子墨听她提起秦繁若,不由得心中一紧,旋即苦笑道:“已然不是了。柳子墨已死,她可以另嫁他人。”

“另嫁?怕是没机会了。”

“姑娘此话怎讲?”柳子墨吃了一惊,挣扎着坐起来问道。

青裳索性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道:“我半月前自武川归来,因为一位姑娘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险些性命不保。不过依我看,是那位姑娘上战场之前便抱了必死的决心。”

“繁若……敢问姑娘,后来呢?”

“我不过是个医者,医人身不医人心。有第一次自然有第二次。”

青裳话音未落,柳子墨已经挣扎起身道:“敢问姑娘这里可有快马?”

“门外有人给你备着了。”

柳子墨忍着身上的无力,纵身上马而去。青裳站在门口看着他,恍然不觉身旁站了一个人。

“两人皆是一片深情,可惜迫于势。”青裳摇了摇头,对旁侧的人道,“人我已经救活,请十七王爷离开吧。”

“青裳,你仍旧不与我一起回去?”

“便是我有秦姑娘深情,你也没有柳公子的决心。何必呢?不如相忘于江湖。”青裳转身离开,将十七王爷一个人留在门口。

十七王爷看着柳子墨消失的方向,忍不住轻轻一叹,柳子墨,你还真是圆满得让人嫉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