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语阁之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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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武川，暮山，子语阁。
青裳见到躺在矮榻上的莫娘时，脸色变了一变，目光立刻看向旁边跪坐在矮塌旁那个男子。
他憔悴得很，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昏迷不醒的莫娘，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脉门。
“你一路以内力维持她的性命，帮她撑到这里实属不易。”青裳走到矮塌前，伸手在莫娘额头肩头胸口各点了几下，“你可以放手了。”
得了青裳这一句话，那男子犹如脱力一般瘫坐在矮塌旁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但他的手并未放开，只是变成了握着莫娘手指的姿势。
青裳看在眼中，问道：“你与莫娘是什么关系？”
“姑娘认识莫娘？”那男子惊讶地抬头看向青裳。
青裳面色微微一沉道：“是我在问你。”
“是在下冒犯姑娘了。”那男子连忙垂头道，“她是我们酒肆的老板娘。”
闻言，青裳弯了唇角冷笑一声：“莫娘的酒肆开在武川城外十里，五年来从未有过伙计。”
“是新近招的。”
“莫娘是因为你才被人重伤？”
那男子默认了青裳的话，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莫娘，双唇紧紧抿在一起。
只见他猛地放开手，霍然站起身来。
“莫娘就拜托姑娘了。”此话撂下，那男子纵身出了屋子，消失在晨曦之中。
青裳追到门口已然不见了人影，她回过头来看看仍旧双目紧闭的莫娘，轻轻摇了摇头。
五日后，莫娘幽幽转醒，青裳就站在床边。
“送你来的人走了，还欠着我的医资。”
“他果然还是走了。”莫娘苦笑一声，又看着青裳问道，“即便是老朋友，也一定要听吗？”
“一来这是我子语阁的规矩，二来我也着实好奇，是什么人能让你连命都舍得出去。”
“他……是我店里的一个伙计。”
2
武川城乃是大殷的西门，沿着官道再往西走不到一百里就是胡人的地界。莫娘的酒肆开在林子里一条僻静的小路旁，距离官道偏了三十里山路。
据说这才是挣钱的正经地方，多少暗藏私货或是逃亡的人不敢打从官路上过，都要走这条路。
因为这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莫娘这一家酒肆能落脚，所以往来的江湖人都觉得莫娘这店开得甚是讲道义，也都不为难她。故而这酒肆倒也开得平安。
这一日很是清闲，莫娘正坐在柜上晃着手里团扇。眼见着日落西山没什么客人了，猛一抬眼看见一个俊朗的男子背着包袱走了进来。他一身短布衣打扮，脚下穿着布靴，乌黑的发丝用一条布带绑了垂在脑后，露出一张带了浅浅笑意的脸。
莫娘迎了过去，他要了一碟酱牛肉，一坛竹叶青。他吃饭悄无声息，细嚼慢咽。莫娘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知道他大约出身不凡。
“一共一两八钱银子。”见他起身走到柜上来，莫娘连忙拨弄算盘，准备给他结账。心里还啧啧称赞这人有眼力，见店里只她一人忙得很累，所以自己走过来结账。
“这店里只有老板娘你一个人吗？”他开口问。
莫娘点点头：“小店穷得很，雇不起伙计。”
“那我给老板娘当伙计如何？工钱就算做这顿饭钱吧。”他面带微笑看着莫娘，把没钱付账卖身还债这等窘事说得坦坦荡荡。
莫娘盯着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竟鬼使神差地回答：“好。”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我这店里面人手少得紧，会很累。”
他颔首一笑道：“好。”
“你不问问工期是多长时间？”
“老板娘决定便是。”
闻言，莫娘掩口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担心我哄骗了你？”
他片刻犹豫都不曾有，摇头道：“老板娘的店能在这里开如此长时间，应该是童叟无欺了。”
莫娘柳眉微动，心中已然知晓这男子来这里当是有事在身，却不知怎么，竟不想点破了他，只是道：“工期一个月，如何？”
“好。”他好似对这些都无所谓一般，一两八钱的银子罢了，哪里用得上一个月来还。
“后面有柴房给你安歇，先去把包裹放好。”莫娘随手指了指旁侧的门。
他得了言语转身便要走，莫娘又唤住他问：“喂喂喂，我怎么称呼你啊？”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略微思忖了一下，笑道：“老板娘就叫我竹叶青吧。”说完，他对着莫娘微微颔首，而后转过帘子不见了人影。
竹叶青？莫娘自在心中念叨了一句，蓦地笑起来。他倒是好眼力，这酒肆之中唯有竹叶青是她亲手酿的，旁的酒断比不得。
3
竹叶青手脚还算是麻利，人也勤快得紧，来了不到半个月，莫娘已经可以将店里大小事情交在他的手上了。她自己也乐得清闲，每日只坐在一旁看着他做事便好。
莫娘靠在柜上，看着正在收拾桌椅准备打烊的竹叶青喊道：“喂，木头。”
竹叶青无奈地转过身看着莫娘道：“老板娘，是竹叶青，不是木头。”
“竹子，木头，看起来都差不多啊，都是长在土里的，又都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不是吗？”莫娘狡黠地笑了起来，用手里的团扇掩了口，唯见团扇之上弯弯的眉眼。
竹叶青摆了摆手道：“随便你怎么叫吧，谁让你是老板娘，我只是个伙计啊。”
“这才对嘛。”莫娘放下扇子，略微沉吟了一下问道：“哎，木头，你家是哪里的啊？”
竹叶青拿着凳子的手顿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答：“老板娘问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探你的底细。”
她说得坦然，倒让竹叶青愣住了，只转过头来看她，却不回答。
莫娘见状，心中一动笑道：“顺便将你的生辰八字也都告诉我。”
“老板娘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惦记着给你说门亲事啊。”莫娘故作随意地说着，两只手不断地揉搓着手中的团扇的扇柄，目光飘忽，不敢看对面的竹叶青。
“哦，不必了。”竹叶青放下手里的凳子，一面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莫娘心中一紧：“难道你家中已有妻室？”
竹叶青疑惑地回头看了莫娘一眼，虽觉得奇怪，但仍旧老实地回答：“我不曾娶妻。老板娘，我这种连一顿酒饭钱都拿不出的人，哪里来的钱娶妻呢？”
“你这样的人，怕是倒贴也是多少姑娘愿意的。”莫娘小声嘀咕了一句。
“嗯？老板娘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赶紧干活儿去，眼看着天就黑了。哦，对了，你这些日子着实勤快，晚上犒劳你一坛竹叶青。”莫娘赶紧低下头，随手拨弄起面前的算盘，算珠作响扰得人有些心乱。
竹叶青笑道：“说起来，老板娘亲手酿的竹叶青当真是佳品，凄而不冷，清而不淡。”
“你懂得？”莫娘蓦地抬头惊讶地看着他。
“略知一二。”竹叶青微微一笑，转身自去做他的活了。
莫娘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多少年了，她还是头一次想要一个人留下。但她也知道，从他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不会留下。
4
“木头，这柴还没劈呢。”莫娘坐在一旁的木桩上，摇着手里的扇子喊他。
竹叶青黑了脸走过来抗议道：“老板娘，木头都是愚笨木讷的，你见别人哪家木头像我一样机灵还勤快？”
“嗯，的确没有了。”莫娘摇了摇扇子，接着道，“所以你是我家的木头，不是别人家的……啊。”
一语未了，莫娘的扇子猛地顿住，扇子边沿生生在下颌上刮出一条血红的道子来。饶是她此时已是面红耳赤，那血道子仍旧十分明显。
竹叶青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蹲在莫娘面前道：“让我看看。”
他拿开莫娘的手，仔细地看了看道：“还好，没有破相。”说完又站起来指着莫娘手里的团扇道，“也该换了，一年挣那么多银子，对自己还这般小气。”
莫娘白了他一眼道：“哪里是小气了？这扇子上面绣的是我家乡的风光。”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垂了头把玩着手里的扇子不说话。
竹叶青低头看那扇子面上绣的是夏日的荷塘景色，不由得开口问：“你是江南人？”
莫娘脊背一僵，一下子站起来大声道：“关你什么事，劈柴去。”说完就急匆匆地往前面店里去了。
竹叶青怔怔地看着莫娘背影，好一会儿才去拿起斧子劈柴。然而脑中已将那扇子面上的景色记得分毫不差，他向来都是过目不忘。
又过了五日的傍晚，竹叶青一个月的工期已经到了。莫娘坐在院子里乘凉，先是听见厨房传来一阵瓷器落地的清脆响声，接着便看见竹叶青负了手走过来。
“老板娘，厨房已经收拾好了。”
莫娘点点头：“你方才在厨房碎了我多少个盘子？”
竹叶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多，碟子和碗加起来也就十五个。”
“十五个还不多？怕是我后厨的碗碟都算上也只有这些吧？”莫娘几乎要跳起来，不过转念一想，笑吟吟地道：“木头，你这一遭摔坏我这么多东西，这工期可是要延长的。”
“哦？延长多少时日？”竹叶青好像料到了莫娘会这样说，脸上连个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这个……”莫娘摇了摇手里的团扇，心下犹豫。她自然是想多些时候，可又怕他若是有事会因此耽搁了，所以沉吟半晌也没给出个具体的时间来。
“既然老板娘还没算好，就慢慢算吧，我不着急。”竹叶青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拿过莫娘手中的团扇放在桌子上。“还用这扇子？你倒是真不怕破了相以后嫁不出去。”
莫娘微微笑了一笑道：“我既是喜欢，便是它伤了我，也无所谓。”
竹叶青闻言眉峰蹙了一下，而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手里是一把团扇，白色绢布的扇面上绣着一般无二的荷塘景色。
“送你的。”
“你哪儿来的银子？”莫娘疑惑，目光落在他破了口的布衣上，恍然明白了缘由，看着他了然一笑。
“免得你再伤了自己。”竹叶青温和地回了她一个笑容，“天色不早了，我回去睡了，明早还要进城买米。”
莫娘手里握着新的扇子，眼看着竹叶青的背影消失在转弯的地方，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夜，莫娘将补好的衣服放回到竹叶青的衣架上，看着月色中熟睡的他，心里想，就这样便好。
5
竹叶青并没有问他的工期到底延长到了什么时候，莫娘却也没有主动说。两个人每日如同寻常时候一般，打理着这荒郊野岭唯一一家酒肆，偶尔小酌两杯莫娘自酿的竹叶青。
“小二，小二！人都死哪儿去了？”
五个膀大腰圆面目狰狞的大汉站在店门口扯着嗓子叫嚷着，偏生竹叶青今日进城买米迟迟没有回来，莫娘无奈，只好出了柜台迎过去。
“几位客官里面请。”
“哟呵，这开店的竟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娘们儿，嘿，有意思。”为首的大汉脸上有一道斜贯了左右脸颊的刀疤，笑的时候扯动那刀疤，带着十二分的杀气。
莫娘低头掩了眼中的厌恶神色，笑道：“胡乱糊口罢了。”
说着，莫娘将他们引到对着门的一处桌子旁，五个人坐下，将身上带着的刀拍在桌子上，声音大得让莫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给我们来十斤熟牛肉，十坛竹叶青。”刀疤脸的大汉声如洪钟，斜眼看着站在一旁的莫娘。
她穿着石榴红的褶裙，腰肢纤纤，手中晃着一把绣了江南荷塘的团扇，眉如远黛，眼波流转，朱唇轻启之时声如银铃。
“各位客官，真是不好意思，竹叶青卖完了，只剩下些村中自家酿的浊酒了。”
“胡扯，那柜上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大汉跳起来大吼道。
莫娘面上不动声色地回答：“那是给别人留着的，不卖。”
“你个小娘们儿。”那后跳起来的大汉见莫娘神色之间明显懒得搭理他们，顿时心头火起，探身上前就要抓莫娘的手腕。
“哎，老五你这么粗鲁，当心吓着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刀疤脸站起来截住那个大汉的手，一面掉过头来咧嘴对莫娘笑道，“没有竹叶青了也可以，你陪我们爷们儿喝两杯，这事儿就过去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莫娘冷笑了一声，她在这里开店这么久，难得碰上如此不识相地找她麻烦的人。
“小娘们儿，你不，要给脸，敬酒，吃罚酒。”坐一旁的另外一个大汉开口，说话却好似小儿学语，连个断句也不甚清楚。
莫娘眉头一动，心中暗自揣测。这五个人身形魁梧，性情彪悍，大约是来自武川之外的突厥之地。但大殷向来明令禁止突厥之地的人入武川之内，他们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念尚未想完，莫娘猛然觉得手臂一紧，紧跟着腰肢已然被人揽住，那刀疤脸一个翻身竟要将她压在桌面之上。
莫娘另一只手在发髻上一抹，早将一支簪子袖在手中，扬手正欲刺向那刀疤脸的胸口檀中穴时，只听见那刀疤脸一声惨叫，跟着便觉得手臂胸口上都一热，一片竹叶自他脖颈旁划过，血自那伤口喷涌出来，落在莫娘的身上。
门外，竹叶青站在运粮的车旁边，手中尚自捻着四片翠绿的竹叶子。
6
莫娘坐在后院等着竹叶青将那五个人的尸体处理掉，桌上是尚没有开泥封的两坛竹叶青。莫娘想着，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莫不如他们两个将话挑明。
竹叶青回到后院看见莫娘的时候并不惊讶，他坐在莫娘的对面看着她，叫了一声“老板娘”。
莫娘点点头，拿起一坛竹叶青，拍开泥封递给对面的男子，他双手接下了，又看着莫娘。
“我这酒肆在这里开了五年，算上今日这一次，正好有一百次被人找麻烦。恰好整数，值得庆祝一下。”说着，莫娘冲着竹叶青举了举手中酒坛，仰头饮了一大口。
竹叶青也喝了一口，放下酒坛道：“老板娘这喝酒的借口倒也是特别。”
莫娘斜看了他一眼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能在这里开店，能在这大大小小的麻烦之中安然无恙的人，非等闲。”
“这我知道。老板娘若是等闲之辈，我也不会还在这里。”
“竹叶青，我知道你出身不凡，也知道你来这里做伙计并非是因为拿不出那一顿饭钱而还债。”莫娘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把新的团扇放在桌子上，接着笑道，“这一把扇子的价值几乎能将我这里全部买下来。”
竹叶青不慌不忙地道：“既然老板娘知道我有所图谋，又为何要将我留下来？”
为何？莫娘愣了一下，竟一时怔怔地盯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她亦不知原因，只是那一日他请求出口之时，她的心跳得厉害。
“嗯……你可以认为是为了杀人之后有人帮我埋尸。”莫娘别过脸去，用冰凉的指尖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面颊，又补了一句道，“从前，我都是自己做这些事情的。”
竹叶青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我此来是为了等一个人，杀了他拿到东西才能回去。若是成了，我将在初冬的时候继任武川城的城主。”
“你是慕容城主的嫡子？”莫娘讶然瞪着竹叶青脱口问出。
一来慕容家着实是大殷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她没有想过竹叶青的出身竟高至如此。二来她曾听闻慕容城主溺爱唯一的儿子，那公子简直成了武川城中的恶霸，全不似眼前这男子一般温雅。
竹叶青摇了摇头道：“是他在外面的骨血，生母早逝，后被带回城主府。”
地位尚还不如妾生的庶子，莫娘恍然轻叹了一声。慕容家是大家族，嫡庶之分很严格，受到的待遇也相差甚远。竹叶青自幼至如今受了多少冷眼，遭了多少虐待，其中种种锥心之痛怕是唯有他自己能够知晓。
眼看着竹叶青一把抓起酒坛大口大口地饮酒，莫娘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伸出手来握住他放在酒坛之上的那只手。
“他宁愿将城主之位留给那个残暴的废物，他说我血液里流着卑贱之血，不配接受武川城的印绶。”竹叶青紧紧闭上眼睛，声音虽然平静，但手死死地捏在手中酒坛之上。“几个月前我得到消息，朝中有人与突厥人暗通款曲，意欲将武川布防策略交给突厥。”
“你若拦下他们取回布防策略，便是救了武川城，不由城主不将这世袭的爵位交在你手上。”
“我筹谋十几年，早已经不需要他点头。”竹叶青的声音颤动着，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我仍希望那印绶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会成为武川城的城主。
慕容家不会容了城主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而她也绝不会容了自己不是他唯一的女人。想不到，结果要比她知他注定离开更令人心碎。
“他们何时到？”
竹叶青有些迟疑地抬头看着莫娘，木然回答道：“三五日之内。”
“我可以帮你。”
竹叶青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将你牵扯进来，我……”
“少废话，喝完了酒赶紧睡觉去，明天还要起来干活。”说完，莫娘便转身离开，径自回屋了。
7
三日之后，酒肆之中果然来了一队人。他们都戴着巨大的斗笠，说话的声音极低。莫娘站在柜上冷眼看着，这一队人虽然走得分散毫无规律，但明里暗里都在护着一个穿着长斗篷的小个子男人。如果有人突然出手想要去杀那个小个子的男人，定然会在第一时间被人封了全部退路。
“老板娘，借你的厨房一用。”
莫娘一眼瞥见他们自带了饭菜，笑了一声道：“虽说开酒肆的人里不乏谋财害命的，但你们在我酒肆中如此，确是当面打了人的脸啊。”
“老板娘误会了。我家主人只是习惯了家中饭菜。”那个上来搭话的人低着头，声音从斗笠里面飘出来。“这是酬金，请老板娘收好。”
说着，他将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柜上。
莫娘拿了银子也不再多说什么，由着他们自派人去后厨做饭。
“竹叶青酒，两坛。”小个子的男人低声吩咐身旁的人。
那个人走到柜上的时候，莫娘已经取了两坛竹叶青放在柜上。那个人略略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端了两坛酒回去放在小个子的男人面前。
小个子男人拍开泥封，顿时酒香四溢，他哑声笑道：“你仍旧喜欢这种酒。”
此话一出，莫娘脊背僵了一下，拿着团扇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这犹如梦魇的声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故人。”小个子的男人摘了头上的斗笠放在桌子上，露出一张狰狞的脸。他的左耳和左脸颊都已经被火烧毁，只留下丑陋疤痕。
“齐十三，你竟然还活着！”
“托你的福，我的确还活着。”齐十三哂笑了一声，饮了一口桌上的竹叶青，“自你离开之后，我真是很久没有喝到如此佳品了。”
莫娘将一瞬间涌上来的过往全部压下去，冷声道：“早知道，我该补上一刀，让你死得彻底。”
“哈哈哈，既然是故人重逢，不过来坐一坐？”他的手指向旁侧空着的凳子，话音落下之时，两个戴斗笠的人已经站在柜前看着莫娘。
莫娘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坐在他旁侧，抬眼对上那狰狞的脸，顿时不寒而栗，转了目光看向门口。
竹叶青讶然站在那里，一时间四目相对。他们之前说好的计划并非眼前这般，至少在那个计划中莫娘是处在安全之地的。
竹叶青出现在这里，说明去做饭的人已经被解决了。莫娘冲着他浅浅地笑了一笑，而后口中故作凶悍地喊道：“去买两担柴罢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难道这个月的工钱不想要了？”
竹叶青站在门口躬身垂头没有答话。
“还不快进来把地扫了，难不成等着我去给你拿扫帚？”莫娘又催促了一句。
竹叶青抬眼看了看她，而后垂下目光迈步朝着柜上走去。
酒肆的屋子不大，从门口走到柜上，一定会经过他们所在的这张桌子，那个时候他将会与齐十三擦肩而过，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至少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但计划之中莫娘是在柜上帮他处理周围潜藏威胁的。
莫娘看出了竹叶青的犹豫，在他还没有走过来的时候，忽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齐十三道：“你可知道，当初我为何要离开？”
“你已经拿到了你想得到的。”齐十三在笑，扯动了脸上不完整的肌肉，更加狰狞可怖。
“你可知道什么才是我最想得到？”
齐十三疑惑地看着莫娘。
“你的命。”话音落，她的簪子已经插在了其中一个戴着斗笠的人胸口。
这一场唯有竹叶青和莫娘两个人的伏击终于以对方全数被杀作为结束，竹叶青尚来不及从齐十三身上拿回布防策略，莫娘就已经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她为竹叶青挡住了齐十三最拼命的一掌，此时五脏六腑大约都已开裂。
“老板娘，老板娘你说句话啊。”竹叶青抱住莫娘，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上。
莫娘毫无血色的脸上泛起淡淡笑意，声音微弱地道：“我知道，你要走了。”
“不，莫娘，不会，我不会走。”竹叶青握住莫娘冰冷的手，语无伦次地重复道。
“我知道，无论谁是城主，亲事早已经定下。你初冬承袭爵位的时候就会娶她。”
“莫娘。”竹叶青用力握住她的手，哽咽了一句，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请你把我送到子语阁，然后，请你与我从此……相忘于江湖。”莫娘声音渐弱，靠在竹叶青胸口的头一歪便失去了意识。
8
青裳安安静静地听着莫娘将全部的事情讲完，淡声道：“从相遇开始你便知道他会走，可你仍旧一头栽了进去。”
“有些人相遇过就好，毕竟路不相同。”莫娘在榻上忍痛换了一个姿势，接着道，“这一点我还是跟你学的。”
“那就请你下回学一学我身上的优点。”青裳没好气地帮她将被子盖好，俯视着莫娘。
“这莫非不是？你当年离开时的洒脱是我们万万不及的。”
闻言，青裳的手顿了一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莫娘伸出手来握住青裳的手道：“我听闻他内院至今仍旧空着。”
“那又如何？”青裳一笑而已，看着莫娘缓缓放开手。
是啊，那又如何？她与青裳一样求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了，可偏偏他们都给不起。与其日后在妒忌之中失了自己，倒不如从此相忘，彼此落得个好印象。
“你这里有酒吗？我想喝竹叶青。”莫娘对着青裳的背影道。
“你身上伤还没好，怎……好，恰好我这里有竹叶青。”说完，青裳径直走出门去。
莫娘强撑着的笑容瞬间落下，那三个字出口之时，心陡然之间抽搐得让人窒息。
她和他再不会相见了。
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惊动了正在出神的莫娘。她抬眼看向进来的人。
他一身短布衣打扮，脚下穿着布靴，乌黑的发丝用一条布带绑了垂在脑后，露出一张带了浅浅笑意的脸。
“老板娘。”
“你怎么？”
“我想了想，跟当城主相比，我还是更喜欢给你当伙计，喝你酿的竹叶青，听你叫我木头。”
“真是块木头，十几年心血，你倒是放得下。”莫娘口中嗔责，却掩不住眉眼间的笑意。
竹叶青笑了笑道：“没办法，我实在舍不得跟老板娘你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