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语阁之心悦卿兮两不知
一、暮山子语
武川暮山的雪一下就是一整天,银装素裹之下,目之所及唯白色铺天盖地。屋中有些昏暗,青裳披着白色狐裘的披风坐在锦缎裹面的棉垫子上,双手捧着暖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对面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生得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自有清秀灵动。然而此时她面色憔悴,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双目无神的回视青裳,毫无血色的薄唇抿得很紧,仿佛再也不打算开口说话。
“我看过你带来的那个女子,她伤势虽然重却也还有救。”青裳看了一眼手上又凉下去的暖炉,索性将它丢在一旁,“既然来子语阁,想必你知道规矩。”
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微弱,“我的故事不适合姑娘这样的人物听,姑娘也未必想听。”
“想不想听是我的事情,只看你想不想讲。”青裳也不恼,面上微微笑着,“我看你身上有伤,却将能够保命的青帝玉佩给她带着,她对你很重要吧?是姐妹?”
闻言,她嘴边似乎露出一抹苦笑,摇了摇头后缓缓地开口,“她是我夫君的心上人。”
二、初为君家妇
嫁给沐楚的时候,天也是这般落雪。所有喜庆的红色都被这皑皑白雪覆盖得看不出多少痕迹。彼时暖玉心里尚自欢喜,以为这是象征着她与沐楚可以白头的吉兆。可是如今想来,怕是应着他们转眼缘尽,阴阳永隔。
暖玉生在玉陵武林世家夜家,是家主的长女,下面还有一个未弱冠的弟弟。
夜家在玉陵是首屈一指的,坊间传言,玉陵的人或许不知有官府,却定知晓有夜家。在江湖之上,连昔年诸侯亲立于南疆的沐家名剑阁气势上都要短夜家些许。但这并不妨碍暖玉成为名剑阁少主沐楚的妻子。
“青青,我紧张。”坐在喜床之上的暖玉悄声对身边的侍女道。
“哎呀,小姐,你只要想想一会儿就能见到你朝思暮想的沐楚哥哥就不紧张了。”青青半跪在暖玉的面前,用手握住她冰凉的手。
“就是想到要见到他,我才紧张。”
“小姐啊小姐,你掌管夜家每天面对那么多人都不紧张,现在就面对沐楚少爷一个人,你紧张什么?”青青歪着头看着小姐头上的红盖头,边沿用金丝锁边,绣着喜庆的图案。
暖玉没有回答,自己垂下头抿嘴一笑。青青是才跟着她没两年的,自然不知道她与沐楚从前的事情,也自然不知道她盼这一天盼了多久。
认识沐楚那一年,正是暖玉九岁的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却毫无征兆的染上一场怪病。当时满玉陵的大夫都束手无措,夜家家主眼看着女儿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家里大小人等全部都为了暖玉的病忙得焦头烂额,不得片刻清闲,所以暖玉的身边唯有陪爹爹来夜家做客的沐楚同她说话,给她解闷。
“暖玉妹妹,我听爹爹说,岐山有一种青玉名为青帝,带着它的人能够百病全消,长命百岁。”只有十二岁的沐楚坐在暖玉的床边,拉着她的手道。
“嗯。”暖玉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他。
“我去给你找来好不好?这样你的病就能好了,就能像以前一样跟我一起玩儿了。我们去爬树,去骑马。长大了,你还要陪我去漠北呢。”
沐楚一脸向往地说着,却没注意暖玉拼命地想要摇头,努力挣扎着想要说话。暖玉不希望沐楚去,因为岐山险恶,书上说那里有妖怪吃人,去的人都没有回来。
可第二天暖玉就听说沐楚不见了,他们翻遍了玉陵都没有找到这个少年。一直到三个月之后,沐楚自己回到了夜家。
他衣衫褴褛地站在自己面前,手上脸上和身上满是鲜血和结痂。他咧开嘴冲自己笑道:“暖玉妹妹,我找到青帝玉了,很快你就会好起来了。”
于是,暖玉的身上多了一块从来不离身的玉佩,心上多了一个满身伤痕却笑得明媚的少年。
可没等暖玉病好下床,沐楚就被他爹带走了。从此暖玉再没见过他,但她知道自己终究有一天会见到他,会每一天都见到他。因为夜家主感于沐楚对暖玉一番心思和他的胆识,与沐家定下了婚约,待暖玉年满二十岁便嫁给沐楚为妻。
“啪”,门被重重地推开,声音让暖玉一惊,尚未抬头就看见一双男人靴子闯进视线,他推开青青,一把扯掉暖玉头上的大红盖头。
金丝线刮得暖玉面颊一疼,继而一只手捏住自己的下颌,强迫她高高地仰起头来。入目是他怒气冲冲的脸颊,一双眼眸怒火燃起,像是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沐楚哥哥?”他的面容上依稀有从前的影子,却陌生得让暖玉不敢相认。
“夜暖玉,我告诉你,你不是我沐楚的妻子。此时不是,以后不是,永远都不是。”话音落下,沐楚用力丢开手,转身大踏步的消失在了门口。
暖玉渐渐回过神来,木然转过头看外面。天似乎晴了,门口的雪地被脚印分割成了几块,像是谁家的白玉璧,不小心碎了一地。
三、相见不相识
后来,暖玉才知道,沐楚其实是反对这门婚事的。他有自己的心上人,是一位能歌善舞的歌姬,名字也很好听,唤做泠然。
江湖上的人素来不大讲究门第出身,便是世家子弟娶了歌姬为正室的也是有的。可偏偏沐楚身上有着与夜家大小姐的婚约,即便是娶泠然也不过是妾。
以沐楚对泠然的重视,自然不肯。他闹过退婚,但夜家的婚岂是能退的?老阁主责骂了沐楚一顿,直到以泠然性命威胁才逼得他不得不完婚。
“难怪他如此恨我。”暖玉坐在屋子里叹气,身边只有青青一个人。
“小姐,你就这样认命了不成?你可是正室啊。”
“是吗?”暖玉凄然一笑,将冰冷的双手交握住,放在嘴边呼了一口热气。正室?从沐楚说了那一句话直到如今,半年光景他没来正室之中看过她,甚至鲜少住在家里。
自从暖玉过门,名剑阁上上下下的事情沐楚都丢给暖玉,他整日在外面做些什么暖玉也不曾问过,只是尽了自己的能力将名剑阁打理得井井有条。连一心清修的沐老阁主都夸赞说沐家娶了个好儿媳,可偏偏那个男人不这样想,仍旧我行我素,对暖玉爱理不理。
或者是她记错了吧?从前那个带着她飞奔,护着她宠着她,为她不惜冒死取青帝玉的人,并不是这个叫做沐楚的男子。
“青青,外面难得放晴,又难得今日无事,我们出去活动活动筋骨吧。”
南疆阴雨连绵,接连十几天都没有放晴。名剑阁建在山间,下了雨便会有些阴冷,暖玉夜里甚至时常被冻醒。
青青巴不得小姐出去动一动,连忙欢天喜地的答应着,给小姐束好了袖口,转身要去拿小姐挂在床头的剑。
“罢了,我看外面的树长得不错,就用树枝便好。”
暖玉心里清楚,她现在是沐家的儿媳,不再是夜家的大小姐。在名剑阁舞夜家剑,给有心的人看了去,难免给沐楚添麻烦。他虽如此待她,可到底她不想同他有什么争执。
天晴得很彻底,火辣的太阳让人有些眩晕。院子里的花草长得很热闹,暖玉独自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枝还带着树叶的枝条。
“月下飞天杳无痕,辕门夜色白骨寒。谁家女儿愁眉蹙,沙场莫叹裹尸还。金戈马,日复年,夫君封侯终有日,回首红颜风流魂。”暖玉手中枝条仿佛一把碧玉色的剑,随着她的声音上下翻飞。
此时暖玉仿佛在临风而舞,裙摆在半空摇曳出一个柔美的弧度。她话音落下,恰恰手中的枝条也停在身前。
“手中杀人剑,身姿欺飞燕,夜家剑法果然名不虚传,妙啊!”忽然旁侧月门处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
暖玉回头就看见了他。一身白色长袍,玉冠束发,薄唇轻轻扬着笑意,眉眼之间满是欢喜。他就如小时候一样,赞扬起什么来都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
像是一下子被带回了从前,她舞剑的时候他常常会称赞,然后他会拿自己的袖子给她抹掉额头上的汗。暖玉也忽然笑了起来,就要走过去的时候蓦地笑容僵在脸上,目光越过沐楚盯着他身后。
那女子眉目生得极好,媚而不妖,肤若凝脂又透着明朗的红润。她穿着一身桃花色的长裙,长发梳成了发髻,插着简单的发饰,显得干净利落。
“夜小姐舞剑真是好看。”她与沐楚并肩站着,轻柔地笑道。
沐楚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暖玉出神,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似是而非。娶了她回来至今,他从没有认真看过这个女子,偶尔擦肩而过时,她不言他亦不语。
暖玉垂了目光,随手将枝条插在地上,声音清冷地问:“有事吗?”
“爹让我给你送一封信来。”沐楚回神,从怀中取出信,上前两步要递给暖玉。
暖玉看了一眼青青,青青连忙小跑过去从沐楚手上把信接过来,再双手递给暖玉。
“有劳。”暖玉微微颔首。
“我要带着泠然去漠北一趟,过两天动身。”
暖玉眉头动了一动,平静地道:“哦。”甚至连一个归期都不曾相问。
说完,她低下头,雪白的手指将信拆开,自顾自的读了起来,仿佛面前如寻常一样没有站着任何人。
沐楚保持着送信的姿势愣了一愣,然后收回手,转身朝外面走。他要带着泠然去漠北,而且来往时间不短,所以回家禀告父亲,不曾想赶巧遇上夜家来人,于是被父亲遣来送信。
可那句自己将要去漠北的话为什么如此急迫地出了口?莫非是想要向她炫耀什么吗?
然而沐楚脚还没有踏出院子,就听见身后青青惊呼一声,“小姐。”他猛然回头,青青扶着摇摇欲坠的暖玉,血从暖玉的口中滴落到地上,那情景像极了当年她发病的时候。
可那个时候,她的神情是慌张,而现在,是绝望。
四、夫妻本同林
信是报丧的,夜家主暴病不治而亡,膝下仅留下的一子尚未弱冠,不足以震慑族人。夜家一时间群龙无首,只得来信请大小姐回家主事。夜家想也是急了,短短十数日内便有十三封信送上了名剑阁。
“再有夜家的人来,给我拦在山下。”沐楚站在院子外面对前来通报的人道。暖玉现在的身体状况显然无法动身,听了这催促只会更加心焦。
自从那一日暖玉吐血昏迷开始,到现在整十五天没有坐起身来。沐楚也推迟了漠北之行,暂且将泠然安顿在别院。他每日都要过来瞧一瞧,听听那些大夫怎么说。可是,每一个从暖玉屋子里出来的大夫都只会摇头叹气。
“到底怎么样?她身上有青帝玉佩,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吧?”沐楚抓住一个老大夫拖到一边低声问。
“少夫人的病是旧疾,如今伤心过度才会复发,只要静心养着也许便可慢慢好转。”老大夫说完,小心翼翼地看了沐楚一眼。他是名剑阁中人,知道沐楚向来不喜欢别人称呼暖玉为少夫人,一时失口心中不免忐忑。
“知道了,去给少夫人下方子吧。”沐楚似乎并不在乎这一个称呼,他只得一句暖玉最终会好也就可以了。
终于第十六日的时候,暖玉能够挣扎着坐起来。而她坐起来靠在床头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对青青道:“收拾东西,即刻动身回玉陵。”
“你敢!”沐楚本是听见她醒了过来看她的,岂料进门就听见这么一句话。几步到了暖玉床前,怒气冲冲地问:“你这个时候回去,是打算尽孝道殉葬吗?”
他声音大得很,暖玉被震得脑袋“嗡”的一声,猛然间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握住些什么。沐楚忙一把握住她纤弱的手,扶住她的肩膀。
“就算是奔丧也不急于这一时,等你好些我陪你回去便是。你现在的身体着实禁不得这般折腾。”沐楚将声音放轻,像从前一样安慰着暖玉。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眼前的人是熟悉的,仿佛在他记忆深处的那些景象又回到了眼前。
暖玉缓了一口气,摇头道:“不必,这是我夜家的事情,无需名剑阁插手。”
“你既然嫁入了我名剑阁,涉及到你的事情我就不能袖手旁观。”
“我不是你的妻子,你当然可以袖手旁观。”暖玉尽力从沐楚的手里挣扎出来,无力地靠在栏杆上。另一只掌心中握着的青帝玉佩咯着她,生硬的触感提醒着自己,这个人不是她记忆之中的那个少年。
沐楚的手僵了一下,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那块青帝玉佩你带着吗?”
暖玉微弱地点了一下头。
“它真的能够保住你的性命?”
“嗯。”
“那好,你明天动身回玉陵吧。”沐楚停顿了一下,又道:“我与泠然要去漠北,耽误这半月也该动身了,正好与你顺路。”
“嗯。”
于是,暖玉坐在车中走在前面,沐楚和泠然共乘一骑跟在车后。后来回想起来,沐楚说,若是他能早知道日后会是那般结局,断然不会赌这一时的气。
五、冷眼陌路人
暖玉在马车上颠簸了几日,身子一直都不大好,原本的旧疾似乎开始愈演愈烈。沐楚每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都看得出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可每一次询问她都只冷声回一句“无事”。次数多了,沐楚便也就不再问了。
才到玉陵地界,就看见夜家搭了棚子备了茶水候着暖玉。所有人见到暖玉都抱拳见礼,丝毫懈怠都不敢有,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大小姐”。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打起帘子,暖玉扶着青青的手臂下了马车,站在夜家门口。门上高悬着白色的灯笼,白布盖在夜家门楣之上,漆墨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隐隐地传出哭声。
“姐姐。”率先接出来的是暖玉的幼弟夜水岚,而后暖玉的二叔夜冷天也带着一众族人迎了出来。夜水岚见到夜冷天出来,垂在身侧的手一瞬间握成了拳。
暖玉伸手揽过自己只有十二岁的弟弟,摸了摸他的头,冷了目光看着夜冷天。
“我先去祭拜父亲,剩下的事明天再说。”暖玉有气无力的声音让夜冷天眉头一挑,心里冷笑了一声。
“好,大家都等着大小姐你回来主事呢。”夜冷天声音雄浑洪亮地说道。
“我知道。”暖玉不紧不慢地回答。“二叔放心,只要有我在,谁都别想在夜家翻起什么风浪来。”
夜冷天的脸色僵了一下,转眼看见暖玉身后从泠然身边走过来的沐楚,抱拳道:“请姑爷随大小姐一起进香。”
暖玉松开夜水岚,扶着青青的手迎着沐楚挡在他面前,平静地道:“进了香明日便赶路吧,我夜家大丧期间,恕礼数不周。”
“你这话什么意思?”沐楚瞪着她静如古井的眸子压了声音问,心里陡然起了一股怒气。他是她的夫婿,可她这话分明就是说给一个过路客人听的。
暖玉也不再多说,转头对夜水岚道:“名剑阁的少阁主不比旁人,亲自给这二位安排住处。”
说完,暖玉转了身缓步走进夜家的大门,只留下一个微微晃动的背影给沐楚。她并不想刻意掩饰她与沐楚的生分,也是想要借此告诉夜家的人,她夜暖玉将会留在夜家辅佐夜水岚。
“小姐,你今天这又是何必呢?我看这一路上,姑爷对小姐的态度已经好了一些啊。”夜间,青青服侍暖玉宽衣的时候心疼地问。
暖玉将腰间的青帝玉佩摘下来放在枕边,咳嗽了几声没有回答。这件事情她本就已经想了很久,在名剑阁这半年多来,她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和赞赏却终究等不到他的垂青。那么,便算了吧,是时候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了。
“青青,有些事情是求不来,也等不到的。”暖玉用很轻的声音叹了一句。
六、回首人非昨
沐楚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带着泠然在夜家住了下来。每日与夜水岚一处迎来送往,偶尔抬眼默默地看着不远处的暖玉。若是不曾听闻暖玉与沐楚的生分,怕是所有人都会觉得大小姐嫁了个好郎君。
家主下葬后第十四日,夜冷天以及夜家数得上的族老齐齐地聚在夜家宗祠之中,着人去请暖玉前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姐,我也要去。”夜水岚抓住暖玉冰冷的手大声道。
“你是夜家的家主,当然应该去。”夜水岚的身后,沐楚一身素白的长袍站在门口。他头上素白的丝带微微飘动着,看得暖玉的目光有些恍惚。
沐楚走到暖玉的面前,看着她道:“我也随你一起去。”
暖玉礼数周全地笑了一声,“少阁主远来是客,不好劳动。这几日相助舍弟迎来送往的情谊,暖玉代夜家谢过了。”
沐楚一滞,看了一眼夜水岚道:“我与这孩子投缘,况且你在名剑阁的时候也没少帮我做这些事情。”
他只是想要补偿她一些什么,随便什么。
“所以少阁主这是投桃报李?”暖玉毫无血色的唇弯了一个戏笑非笑的弧度,“暖玉心领。水岚,我们走吧。”
暖玉一手携了夜水岚朝门外走去,想了想又停步遣夜水岚和青青先去外面等她。而她自己则转身走到沐楚面前,对他道:“夜家与沐家是世交,不知暖玉可否请少阁主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只要我沐楚做得到,一定会做。”
暖玉闻言,心里凄凉地笑了一笑,“只可惜我真正所求的你做不到。”
“如果我死了,请少阁主照看舍弟。”
“你……”那一个字如同一把利剑在沐楚的心头狠狠地划下,他的心蓦然间疼得不能自已。稳了稳心神,沐楚道:“不要乱说,你有青帝玉佩在身上,怎么可能死?”
“人有旦夕祸福,谁人不会死?我只是放心不下舍弟。少阁主若是嫌麻烦不应,也并无大碍。”
“好,我答应。如果你死了,我举名剑阁之力助他。”沐楚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到自己的脑门上,接着冷笑道:“这么看,你死了对夜水岚会更有利。”
然而话一出口,他便已经心生了悔意。
暖玉直直地凝视着他,仿佛不能够相信方才那句话是从沐楚口中说出的一般。其实,她死了,得利的人不仅仅是夜水岚吧?
“多谢少阁主提醒。”暖玉生生地将已经到了眼眶边沿的泪水忍了回去,豁然转身,猛地觉得嗓子里漫上甜腥的气息来。她低低的咳了几声,用手捂住口鼻,再拿开手的时候,掌心里黑红一片。
“怎么了?”沐楚心里一紧,忙要上前。
“无碍。”暖玉匆匆应了一句,快步朝着门外走去。才下了台阶,她就觉得脚下一软,继而身子一歪,同时周围的景色都变得模糊不清。
幸好,一只温软的手及时扶在她的手臂上,让她不至于摔在地面上。
“姐?”夜水岚担心地唤她。
暖玉无力地摆了摆手,心中却也明白怕是大限将至了。可她的幼弟该怎么办?他还只有十二岁,还只是一个在庇护之下的孩子,如果她真的不在了,他该怎么办?她真的能够相信沐楚的承诺吗?
七、生前身后事
宗祠的会异常顺利,连暖玉都有些吃惊。
后来暗中打听才知道,数日之前名剑阁已经在江湖上放出话,夜家家主名剑阁只认夜水岚一人,若是有人意图谋夺家主之位,名剑阁绝不会善罢甘休。
“水岚,你该去好好谢谢少阁主。”暖玉将药碗递给青青,对坐在床沿上的夜水岚道,“还有,他们近几日约莫就要启程去漠北,吩咐人备好东西,那边怕是已经天凉了。”
“姐,我不明白,姐夫为什么要带着那个叫泠然的女人一起走,他为什么不是带着姐姐去?”
“姐姐这身子骨眼下可经不起折腾。”暖玉无力地靠在靠垫上,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的失落。
“那姐夫可以等姐姐你好了再带着姐姐一起去啊。为什么要把姐姐一个人扔下?”
“哎呦我的少爷,你就别说了,让小姐清静清静吧。”青青在一旁着急,连忙打住夜水岚的话头。
“我又没有说错什么。”夜水岚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看着夜水岚一脸的无辜,暖玉欠了欠身道:“行了,你在我这儿大半日了,读书去吧。”
暖玉一直看着夜水岚的背影消失,才对青青道:“我让你备的东西可备好了?”
“嗯,已经按照小姐的意思,遣人送到名剑阁了。”青青上来给暖玉把被子向上拉了一拉,转手碰到暖玉冰冷的手,不由得惊呼,“小姐的手这么凉?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自从旧疾复发,何曾暖过?”暖玉浑不在意地说道。
“定是小姐连夜整理名剑阁的来往诸事记录,劳累着了。”青青不满地说着。这几日间,小姐没日没夜伏案疾书,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如此苦熬哪里是病人受得住的?
“小姐又何必急于一时?以后慢慢说给姑爷不也一样?”
“傻丫头,哪里还有以后啊?”暖玉鼻子有些发酸,连忙低下头。
病好的那年,大夫嘱咐,此生若是不劳心血便可无虞,最主要的还是静养,否则一旦复发便是回天无力。所以,夜老家主明知自己身后夜水岚不能服众,也没有让暖玉回来。可哪知道在名剑阁的半年多里,暖玉的病已经隐隐有了复发的势头。
“不许你进去。”
“让开。”
“青青,外面怎么了?”
青青忙过去要开门,手还没触到门上,一股巨大的力道将门推开,沐楚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伸着一只手臂将夜水岚剪了双手押在门框上,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长剑。
暖玉吃了一惊,只听沐楚冷声道:“夜暖玉,你今日须给我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想不到你看着病恹恹的,身手倒是不减。没错,我沐楚是冷落了你,可那也是我的错,你凭什么怪在泠然的头上,还去动手杀她?”
八、香消玉殒时
暖玉扶着青青的手站起身来,心中虽然诧异却并没有问什么。她很清楚,现在沐楚是在气头上,无论她说什么,对于沐楚而言都是狡辩,都会起争执。
“泠然姑娘现在怎么样了?”
“你还有脸问?若非泠然与我学过几招防身,她今次已然遭了不幸。”
暖玉点了点头,缓步走到门口,与沐楚隔着门槛面对面地站着,“少阁主既然是来找我的,请先放开舍弟。”
夜水岚从沐楚手中挣扎出来,揉着自己的肩膀气愤地瞪着沐楚。
“水岚,去请二叔到后堂叙话。青青,你去请个大夫来给泠然姑娘看看伤。”
“不必了,不过是剑伤,我已经给泠然敷过药了。”沐楚的气自然是还没消,说话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哦,那想必少阁主是看了泠然姑娘身上的剑伤,才认出是我出的手?”
“不错。”沐楚用力握住手中的剑,心里却一片茫然。他不知道,接下来他是想要听见暖玉亲口承认,还是想要听见她否认。她若承认了,自己手里这把剑又真的能够刺出去吗?
“那么,请少阁主带着泠然姑娘来后堂吧,暖玉会给少阁主一个交代。”暖玉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接着向后退了一步,手搭在门上,狠狠地一用力,“啪”的一声将门关上。
而后,沐楚清楚地听见屋中的青青带着哭腔地叫了一声,“小姐!”
夜冷天和夜水岚等在后堂之中,抬头便看见沐楚细心地扶着泠然进来。泠然的右手臂已经被仔细包扎过,还能闻到淡淡的药味。
暖玉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腰间悬挂着青翠欲滴的青帝玉佩,毫无血色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并未束发髻,而是披散着长发,墨黑发丝更衬出她面如死灰,甚至连唇色都不甚分明。
沐楚只看了她一眼,便匆匆地别开头去。不知怎么,如此单薄苍白的她让他觉得眼睛有些酸痛。
暖玉并未让在场的人坐下,自己也直立在门口。此时的她除了脸色,其余皆如常人,很难想象半个时辰前她还倒在床上连起身都需要别人搀扶。
“有什么话快说吧。”夜冷天坐在主位上,冷眼瞪着门口的暖玉。夜水岚早已经跑到暖玉的身边,想要搀扶姐姐却又有些犹豫。姐姐在夜冷天面前自然是不愿露出半点病弱的。
“水岚,你先出去。”暖玉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咙里的血全数压下,“去门口找青青。”
“姐。”
“去。”暖玉偏过头,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夜水岚从未见过姐姐如此目光,吃了一惊之后连忙退出去。暖玉则走到沐楚的身边,微微的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少阁主一诺千金,还请不要忘了。”
沐楚的心上忽然涌上一丝不好的预感,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话音还没有落下的时候,沐楚只觉得眼前一道冷光陡然闪过,继而觉得身边的人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就软软地倒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心口的血流在自己的手上,灼人的热度逼得他发狂。
“夜、暧、玉!”沐楚反手便是一掌拍在暖玉的心口。
暖玉被打得后退几步,一把扶住旁边的桌子,一口血吐在地上。夜冷天吃惊地站起身来,凝视着两个人的举动。
“你为什么要杀她?”沐楚几乎疯了一样地冲着暖玉喊。
暖玉勉力站直了身子,左手背抹了嘴角上的血,笑道:“坐实罪名,我希望她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难道你不清楚?”
“我会杀了你。”沐楚身形才动,暖玉已经一个闪身站在了夜冷天的身前,与沐楚对峙着。
“二叔莫非就这么看着?”暖玉面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带着浓浓的杀气。沐楚盛怒之下却也看得一愣。
“当然不会。”夜冷天惯用短刀,此时袖中短刀已然出手刺向暖玉,然而他的刀已经不能再向前。腰腹之间一种撕裂的疼痛瞬间袭遍全身,血滴落在他与暖玉之间的地面上。
暖玉的剑刺入他的身体,而夜冷天没有任何防备。
“爹说过,夜家的剑法你也会。”暖玉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剑拔出来丢在地上。她没有再看沐楚,而是脚步踉跄地走到泠然的旁边,伸手扯下挂在腰间的青帝玉佩塞在泠然的腰间。
青帝玉佩可保暖玉性命,沐楚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这句话。他大踏步上前,一把扯过青帝玉佩要还给暖玉。
“她尚有一息,青帝玉佩可以护住她的心脉。”暖玉勉强后退半步。
“不用。”沐楚又近前一步,急忙地将青帝玉佩塞在暖玉的手里。
“因为你这是在拿自己的性命换她,我无法接受你会离开这件事。”沐楚看着暖玉,他想说出这些话,可他竟发不出声音。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她的脸上又出现绝望冰冷的神情,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要点住自己的穴道。
暖玉将青帝玉佩放在泠然身上,声音轻柔地道:“刚才趁你不备重伤她是我心存嫉妒。但你放心,我会救她。就当是报答当时你救我吧。”
九、子语性命忧
暮山子语阁中,青裳扯了扯身上的披风,慢声道:“青帝玉产自岐山,凝结天地之精华,可让人精气不散,一息存留,但并没有解毒功效。夜姑娘,我想你应该知道,当时你的病好了并不是因为青帝玉。”
“我知道,是爹爹的仇家对我下了春寒之毒。”跪坐在青裳对面的暖玉垂下眸子轻声道。
“所以你的性命跟沐楚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还要救旁边屋里那个泠然姑娘?”青裳瞥了一眼外面越下越大的雪。这种天气听着如此凄凉的故事,连她这种见多了生死的人心里也觉得有些寒。
暖玉似乎觉得很冷,身体微微缩了一下,笑道:“姑娘,我已命不久矣,何必再连累他孤独呢?”
“或者,夜姑娘可以用这个故事换自己的性命。”青裳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了这话。她心里清楚,暖玉之毒已在骨髓,想要解毒可很是要费一番心思。
但是暖玉摇了摇头,幽幽地道:“我曾经用了十年去等待一个肯为我孤身跋涉千里,甚至准备舍了性命的少年,我以为他就是沐楚。可是,新婚那日我便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那个少年,永远都等不到了。”
青裳低了眼眸沉默着,犹豫了很久才道:“夜姑娘,青帝玉佩是从子语阁带走的,而且那个时候,名剑阁很需要人支持。所以,也许那个少年,他并不存在。”
暖玉看了一眼青裳,双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终于轻笑,“不,他一直都在。”
“这么说,你仍要如此选择?”
“有劳姑娘了。”说完,暖玉缓缓地闭上眼睛,手搭在腿上对着青裳颔首。
青裳叹了一口气,抬起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胸前推出,还了一个礼。
十、岂知结相思
两个月之后,仍旧是大雪纷飞的天,沐楚一身青白长袍徒步上了暮山子语阁。
“名剑阁的少阁主亲自前来,不知所为何事?”青裳裹着白色狐裘站在子语阁的外面,捧着手炉看着台阶之下沐楚。
“找人。”沐楚抬起头直视着青裳。
青裳皮笑肉不笑地道:“泠然姑娘已经在一个月前离去。怎么,还没有到名剑阁吗?”
“暖玉。我是来找暖玉的。”沐楚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但目光依旧坚定地看着青裳。他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一面,听她轻笑一声也是好的。
青裳抬起眼眸看着远处,恍然轻叹了一声,“十日前,夜水岚已经扶灵回去了。”
“你说什么?扶灵?”沐楚顿时差了声音,几乎站立不稳。“她,她……”
“她已经死了。”
“怎么可能?子语阁妙手回春,怎么可能治不好她?”
青裳面无表情地看着青筋暴起,双目通红的沐楚,转了身向着屋中走去,一面淡声道:“心即已死,岂能复生?你,可以离开了。”